書　名：張賢亮中短篇精選
著　者：張賢亮
出版者：寧夏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民國八十三年

　　近幾年，看了一些大陸作家的書，張賢亮是我最敬佩的一位大陸作家，讀過他在臺灣出版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土牢情話》、《我的菩提樹》，去年秋天，去大陸旅遊，又買了這本《張賢亮中短篇精選》，非常欣賞，雖是簡體字排印的，沒有生澀的辭藻；樸實無華的現代語文，讀來輕鬆舒暢，愛不釋手，連讀兩遍。

　　早就知道他是因為發表了〈大風歌〉被判刑入獄的，到底〈大風歌〉有何等魔力？一直沒看到，這本《精選》開頭就是〈大風歌〉，喜不自勝，在旅遊途中，即迫不及待的展讀起來。

　　〈大風歌〉是，我來了！和啊！大風呀兩首，共一百五十一行的長詩，歌頌大風無比的威力。中間有這樣的優美詩句：
　　我來了！
　　那無邊的林海被我激起一片狂濤
　　那平靜的山川被我掀的地動山搖
　　啊！大風呀！
　　你像千軍萬馬衝下山岡
　　誰不滿懷著熱情，
　　誰不滿懷著愛，
　　誰就不配進入你帶來的時代。

　　大概是這些熱情、激昂的詩句，激起了當政者的憤怒，視為反動思想。把他打成右派，批鬥、勞改、關土牢、開檢討會、寫誨過書、做苦工、挨餓受凍。二十二年以後獲得平反出獄，因此，有了豐富的人生經驗和寫作題材。他的小說，可以說是自傳，更可以說是慘絕人寰的歷史事實。透過他的著作，看到了張賢亮這個人，看到了亂世中，中國知識分子的無奈與屈服，也看到了那些體力勞動者的純樸、善良和堅貞。
本書，除了〈大風歌〉，還蒐集了六篇小說、三篇散文。

　　小說，〈邢老漢和狗的故事〉與〈河的子孫〉，是寫農村形形色色的怪現象：
　　一個得不到家庭溫暖及友誼和關懷的邢老漢，孤獨寂寞，只有和一條狗相依為命。在文革時，村子裡掀起一片打狗風，邢老漢的愛犬也難逃一劫，他不忍心自己動手，只得閉著眼睛，讓別人把它活活打死，不久邢老漢也跟著愛犬離開了罪惡的人間。

　　〈河的子孫〉寫：三面紅旗、大躍進、文革、知青下放、肅清運動等。弄得人心惶惑茫然，今天是座上客，明天即成為階下囚；還穿插著一段男女戀情，錯綜複雜的離奇情節，全是一個農村大隊長斷斷續續，曲曲折折地回憶；然而井然有序，非常傳神的進入讀者的心目中。

　　〈靈與肉〉描述一個青年，被父親遺留在大陸，受了多年苦難，大陸開放了，父親從美國回來，他到北京與父親會面。由漂亮的女秘書陪他父子，進舞廳、吃館子、住豪華大飯店，肉體得到無比的享受，而心靈卻感空虛，總覺生活不踏實，父親買了許多奇珍古玩，他跟著逛了幾天商場，只給太太買了隻泡菜子。父親要帶他去美國過文明富裕的生活，他卻毅然回到偏僻的鄉村，繼續教書，甘心情願和太太、孩子過貧窮日子，而不去倚靠富有的父親，作無根的浮萍。

　　一個跑國際公路的卡車司機，在新疆算是經濟不錯的行業，經人介紹娶了一個從陝西逃荒來的少女為妻。可憐的少女，為了生活不得不忍受心靈的痛苦，委身沒有感情基礎的人，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半年以後，少女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從韓戰退役，千里迢迢來到新疆找著她，司機先生明白了他兩人的際遇，起了惻隱之心，讓他倆有情人終成眷屬。他自己又恢復了單身，兩年後的冬天，向晚時分，在飛沙走石的路上，遇到一位少婦抱著發高燒的孩子，想搭便車。而又焦急、恐懼，猶疑不決。他便誠心誠意的勸她上車，連夜趕送她母子到肖爾布拉克的醫院求診，救了小孩的性命。原來這位媽媽是上海下放到新疆的知青，被幹部強暴了，生下了這孩子。後來這位好心的司機與她母子建立了感情，成了孩子的父親。兩段感人的奇遇，流露出這位司機善良的人性，小說因地名就叫〈肖爾布拉克〉。

　　〈土牢情結〉和〈綠化樹〉是以勞改營和集體農場為經，以男女愛情為緯。織成悲歡離亂的感人故事，顯現出亂世中人民悲慘生活：貧困、飢寒、奴役、迫害和不自由。

　　一位右派的英俊青年，在土牢裡受到女青年管理員的青睞，暗中分派他比較輕鬆的工作，每天偷送食物填補他吃不飽的肚子，一天他接到她一封信：自稱被連長奸污了，不是乾淨女孩了，不配跟他做朋友了。當夜投水自殺，被人救活，他眼睜睜地看她被連長玩夠了，讓她帶著未出生的孩子嫁給既醜又笨的老同志，他堂堂男子，不能保護心愛的女子。他平反出獄，十二年以後，在火車站上跟她不期而遇，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過去的一切遭遇，她都歸咎於命，她仍然關心他，教他找個對象結婚，好有人照顧，這是〈土牢情結〉的大意。

　　〈綠化樹〉是集體農場裡的故事：一位瘦得皮包骨，出身於資產階級的文化青年，從勞改營放出，派到農場就業。仍是吃不飽、穿不暖，艱辛萬分，只比在勞改營能自由走動而已。農場一個叫馬櫻花的女工，是個未婚媽媽。幾個單身漢都打她的主意，常常送些吃的、用的討好她，接近她。

　　她只接受物質不接受感情，誰也莫可奈何。這位青年一到農場，馬櫻花就看上了他，說他像個瘦雞猴，藉著請他打爐子、支炕，順便給他個饅頭或是碗雜糧飯吃。後來索性，每天晚上叫他到她屋裡讀書、吃東西，她就在旁邊做家事，或者逗著兩歲的小孩玩，一點沒有非分舉動，兩人發乎情止乎禮，那種高尚情操，讓人看了，又欣喜又敬佩。這種行為感動了農場的大車把式，他對視為情敵的青年說：「馬櫻花愛的是你，你跟她結婚吧！她是個好人。」自己丟下大車，偷偷地離開農場。

　　農場失去得力的大車把式，怪罪於他，他正想和馬櫻花結婚時，被農場關進了私設監獄，從此兩人分離，又碰上一連串的鬥爭、批右，二十年後平反出獄，重回農場，尋找故人，已是人事全非了。

　　馬櫻花就是「合歡尚知時」的合歡，也叫綠化樹，它「喜光、耐乾旱、抗瘠薄」，正是可愛的馬櫻花的性格，因此篇名〈綠化樹〉。

　　三篇散文：〈父與子〉、〈遺傳〉(一)(二)，是著者寫他過去的家世和現在的家庭，每篇都是行雲流水的好文章。

　　無怪張賢亮才華出眾，他有個不平凡的家世。祖父在二十世紀初即拿到芝加哥、華盛頓大學兩個學位。父親哈佛大學沒畢業，回國參加抗日戰爭，原來是書香門第。

　　張賢亮筆力雄厚，不管寫什麼，都活脫鮮明，栩栩如生的呈現在讀者眼前，也永駐在讀者心中。可是整本書沒有黃色和性的描繪，可見他有高貴的道德情操；但是他的觀念並不落伍。馬櫻花和那位上海知青，都是未婚媽媽，一手撫養孩子。除了顯示那個時代無法無天的社會亂象，一點不影響她們的品德，仍是令人又敬又愛的好女子。

　　我特別喜歡這本書，它給我一些啟發：不寫性與床戲，表達的愛情更深遠有味，這才是經得起時代考驗的高尚優美的文學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