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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僅見一星明(十二)-析評張愛玲長篇《怨女》

文:楊昌年(國立師範大學教授)

一、改組派的擴寫

  有如清末民初的改組派(小腳放大,介乎三寸金蓮與航空母艦之間,仍是不免畸形),這是由張氏短篇名著〈金鎖記〉擴寫而成的長篇。

  背景仍是一甲子以前的舊上海,主角麻油西施出身不改,姓名由曹七巧改為柴銀娣,哥哥大年改為炳發。追求她的屠夫朝祿不見了,而仍有藥店的小劉,急色粗魯的木匠。灰姑娘立志擁有金錢、愛情,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捨情愛而追求金錢。嫁給姚家二爺,和前作差近,是個「雞胸、駝背、瞎眼」的殘廢。姚家比〈金鎖記〉裏的姜家更氣派,一樣由老太太(似是《紅樓夢》中的賈母,張氏的紅樓夢魘不改)理:下有老姨太太、大爺、二爺(殘障)、三爺(浪子)三房。每一房都有「四個老媽子、兩個丫頭」。大房、三房的奶奶都有陪嫁的下人。大爺、三爺學洋文,家裏請著有洋教習,偏是兩個紈袴不用功、洋教習樂得清閒無事。大家庭裏有賬房,浪子三爺經常去寅吃卯糧弄錢。

  七巧的一子一女到此縮水,銀娣只有一個兒子「玉熹」。原有的「長安」(淒涼的古都)給省略了。媳婦由芝喜改為一個「相貌不好」的,與前作一樣受到婆婆的嘲虐,長年抑鬱,得了癆病。銀娣主持把丫頭冬梅收房,讚她:「說她呆,還是厚道點好,有福氣,她皮膚白,一白遮三醜,打扮起來又是個人。五短身材有福氣的,屁股大,又方,是宜男相……。」可憐的醜媳婦直挨到冬梅生下第三個孩子時才死。前作中的丫頭借兒扶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當然又是曹七巧的傑作。本文中的冬梅還好,生下了一大堆孩子,迄至文末還能健在。

  主角和她心儀的三爺之間:《金鎖記》中七巧在婆家主動挑逗季澤,那個花心大蘿蔔沒種,不敢冒險,結果是沒事。到了《怨女》中卻又不同,那是在浴佛寺中替老太爺做六十歲陰壽,銀娣與三爺在佛殿偷情,這男子畢竟有了行動:「一隻手臂勒得她透不過氣來,手插在太緊的衣服裏,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這時候倒又不情願起來,完全給他錯會了意思。襯衫與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極小而薄的羅鈿鈕子,排得太密,非常難解開,暗中摸索更解不開。也只有他,對女人衣服實在內行。但是只顧努力,一面吻著她都有點心神不居。她心裏亂得厲害,都不知道剖開胸膛裏面有什麼,直到他一把握在手裏,撫摩著,揣捏出個式樣來,她才開始感覺到那小鳥柔軟的鳥喙拱著他的手心。它恐懼地縮成一團,圓圓的,有的心在跳,混身酸漲,是中了藥箭,也不知是麻藥。『冤家。』她輕聲說。」

  但結果也還是沒事,原因之一是孩子的嚎哭,更大的原因還是男子「實在是不犯著」的駝鳥心理。迄至分家之後,女主角有了錢,錢就是肉骨頭,自然能引得餓狗般的浪子主動。〈怨〉文與〈金〉文一樣,換成三爺蓄意而來,這一次,雖是銀娣守「金」有術,堅拒浪子不使得逞,但過程卻是較之前文精采得多:

  「她被他推倒在紅木炕床上,耳環的栓子戳著一邊臉頰……難怪戲上與彈詞裏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貓狗一樣立即交尾起來……她仍舊拼命支柱著,彷彿她對他的抵抗力終於找到了一個焦點,這些年來的積恨,使她寧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搶奪著的褲帶在她腰間勒出一道狹窄的紅痕,是看得見的邊界。他壓著她的手,整個身體的重量支在一隻肘彎上,弓起身來扯下自己的褲子……她的手腕碰著炕床上攤著的皮袍子,毛茸茸的,一種神秘的獸的恐怖,使她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子勁,一下子摔開了他……。」

  外面有人聲,是討債的跟著三爺來到這,銀娣心想八成是「做成的圈套」(這可能不大),絕不能上當,及時抽身。當然還有她得不著情愛就必須死守著金錢的鐵則。這一次她比七巧狠,不是摔扇子,而是賞給他一記耳光。而三爺之走也不似〈金〉文中的從容,還說了重話:「好!妳小心點。小心我跟妳算帳。」兩人的情緣算是完了,越來越窮的三爺從此不曾再來。

二、藝術分析

  畢竟是高手創作,即使擴寫跳不出前文窠臼,名家的筆下,藝術仍然鮮活。分析於后:

(一)形容譬喻:仍然鮮活,具備巧思,如

  「緊靠著牆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條長而涼的東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起來。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逆去拿扇子撣。他終於明白過來,是辮子滑落下來。」(文首,走夜路的木匠)

  「眼梢往上掃,油燈照著,像個金面具,眉心豎著個梭形的紫紅痕。她大概也知道這一點紅多麼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見她沒有揪痧。」(銀娣不花錢的化粧術)

  「看看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來,緩緩飛升到碗面。」(愛慕她的藥店小劉額外送給她的白菊花,「胖」字形喻十分準確)

  「所有這些一對對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蒼蠅叮在傷口上,她不是不知道這一關難過,但是似乎非挺過去不可。」(帶著個殘廢丈夫回門,大家都來看熱鬧,也是看笑話。沒面子的這一關難過,小劉、木匠他們的眼睛是蒼蠅,殘廢的老公,不如意的婚姻是傷口)

  「出來一隻竹竿,太長了,更加笨拙,遊移不定地向這邊摸索一個立足點。一件淡紫色女衫鬼氣森森,一蹶一蹶地跟過來,兩臂張開穿在竹竿上,坡斜地歪著身子。」(分家之後,不夠氣派的鄰家晒衣)

  「但是這些堂子裏的人多厲害,尤其是久歷風塵的,更是秋後的蚊子,又老又辣……。」(三爺娶的新姨奶)

(二)暗喻、心理:如:

  「銀娣坐在櫃台後面,拿著隻鞋面鎖邊,這花樣針腳交錯,叫『錯到底」……錯到底,像一齣苦戲。」(暗示人生苦戲,由開始的錯一直錯到底)

   「她可不是不下床,這是她的雕花囚籠,她的世界。」(銀娣坐月子。「囚籠」一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一生為金所鎖)

  「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麼整夜咬著棉被,留下牙齒印子,恨那人不來,她被自己的喉嚨迷住了,蜷曲的身體漸漸伸展開來,一條大蛇,在上下四週的黑暗裏遊著,去遠了。」(丈夫是殘廢,暗示情欲心理)

  「儘管翻來覆去,頸項背後還是酸痛起來。有時候她可以覺得裏面的一隻暗啞的嘴,兩片嘴唇輕輕的相貼著,光只覺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老話說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夫死,分家後的孤寂,情欲暗示)

  「但是她坐著不動,怕攪斷了他們中間一絲半縷的關係。黑暗一點點增加,一點點淹上身來,像蜜糖一樣慢,漸漸坐到一種新的原素裏,比空氣濃厚,是十二年前半凍結的時間。」(分家後三爺來訪,兩人暗中對坐,銀娣猶有眷戀心理)

  「他臉上現出一種膽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臉瘦得可憐。這些年來她從來對他沒什麼指望,而她現在忽然心軟了,彷彿被他摸著一塊柔軟的地方。」(對兒子玉熹,當是她企求情愛心理的轉嫁)

(三)寫實、超現實:舊社會寫實,媒人看準新娘,要看手、腳。看手上有沒有皮膚病、腳樣大小。

  「一個抓住銀娣的手不讓她給錢,乘機看了看手指手心。」

  「『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裏。』吳家嬸嬸彎下腰去替她拎起褲腳來,露出一隻三寸金蓮。」另如:

  「她替他們裝飯,用飯勺子拍打著,堆成一個小丘,圓溜溜地突出碗外,一碗是抵兩碗。她外婆還說:『撳得重點,姑娘,撳得重點。』……兩人各吃了三碗硬飯,每碗結實得一隻拳頭打在肚子上……」(鄉下的外公、外婆進城來趕飯,寫實透露農村的貧苦)

  「男女不平等,把身體給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搶劫。」(舊時代女性的委屈,當然是張愛玲的發話)

  「窗子裏有個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對過一座烏黑的樓房背後。月亮那麼大,就像臉對臉狹路相逢,混沌的紅紅黃黃一張圓臉,在這裏等著她,是末日的太陽。」(超現實鬼魅陰森的翻出,代表沒有安全感的人生)

三、評估作結

  筆者認為,著者對寫作題材應是無虞匱乏,那應是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的。是以並不贊成改寫或擴寫,總以為不必如此,題材之廣可如滄海之水,又何必老守著那小小的、原本的一瓢!

  從〈金鎖記〉到《怨女》,感覺是有得有失。不及之處:首在那淒涼的長安,刪之可惜。女主角施之於子、女、媳的「親情的殺傷」,重力反不如前。尤其是玉熹之妻的痛苦感覺,敘寫不夠。

  幸好這一篇也有它較前殊勝之處,那是在〈金〉作中所沒有的,張愛玲寫出了大家庭的沒落之悲。

  姚家三房:大爺貪污罹罪,死在醫院,大奶奶遷居北京,女兒嫁了個教書的(師生之戀,像是長安的心願復活)、二兒子當小科員,全仗在上海的大兒子,但也只是個類同「清客」,沒什麼大出息。

  三爺原來靠大爺接濟,大爺倒了,他這一房沒落得最慘,三爺死時只不過五十三歲,沒兒沒女,絕了後。死後兩個姨奶奶住著一間亭子間:「就是一張床,此外什麼都沒有。」「一天到晚還不就是坐坐躺躺,兩人背對背坐著。」

  時代變了,日本人打來了。哥哥炳發來投奔銀娣,銀娣幫他們搬到杭州去。「有個侄子在杭州做事,也去了個話柄。」

  銀娣的情形也是每下愈況,玉熹是個不會、也沒本領掙錢的人,坐吃山空。辭掉廚子,改用女傭做飯。銀娣叫冬梅自己做煤球:「蹲在後天井裏和泥,格子布罩袍後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湯匙控弄著煤屑,她做得比傭人圓。」「不過她還是不會過日子,銀娣火起來自己下廚房,教女傭炒菜,省油,用一隻毛筆蘸著油在鍋裏劃幾道。」冬梅生了「一大堆」,文中兩次有人問:「幾個孩子了?」倒底又沒說出個準數,文中可考證的至少是三個,但「一大堆」顯然又不止此數。「孩子太多,看上去幾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個子不高,長得結實,穿著黃卡其布短褲、帆布鞋,進附近一個衖堂小學。……家長看不起這些學校,就揀最近、最便宜的。……放了學回來,在樓下互相追逐,這間房跑到那間房,但是一聲不出,只聽見腳步響,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滾過來滾過去……」

  「冬梅假裝整理五斗櫥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見旁邊沒人,往前走了兩步,站在煙鋪跟前。她的背影有一種不確定的神氣,像個小女孩子,舊絨線衫後身往上縮著,斜扯著黏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舊稚拙得異樣。『買煤的錢到現在也沒給。』她咕嚕了一聲,低得幾乎聽不出,眼睛不望著他,頭低著,僵著脖子,並沒有稍微動一動,指著樓上。玉熹袖著手歪在那裏,冷冷地對著燈,嘴裏不耐煩地嗡隆了一聲,表示他不管。」

  已是全篇將近結尾,銀娣還在死抓住錢。「前二年她每天給玉熹三毛錢零用……三毛錢漸漸漲成一塊、兩塊。改了儲值票又一直漲到二百塊、五百塊……」看來既然連煤氣錢都得扣住不給,那狀況之糟也可想而知,拖著病,守著分家財產的銀娣,不知還能守、拖到多久?

  困苦已現,淒涼下墜的餘音裊然,曷其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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