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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深處見非凡-海明威短篇小說《一天的等待》賞析

文:石欲達(河南醫科大學教授)

  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短篇小說《一天的等待》(A Day's wait)也許在他浩瀚的著作中並不是最好的作品之一,因此也沒有引起評論家們的重視。中國廣大青年讀者熟悉這篇小說,當歸功於《大學英語》(College English)將其選作精讀課文。(註1)這篇作品在大學師生中引起了不同的反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尚有認為這篇小說「簡單而可讀性差」者,也不在少數。究其原因,其一是對海明威了解甚少。「如果我們對作者的主要經歷、作品的時代背景、化入作品中的史實原型等等茫然無所知,那麼,對作品的了解就一定是很有限的。」(註2)其二,許多青年讀者只注意其故事情節,而忽視了它的深刻內涵。而根據故事情節去評判一部文學作品,就如同只憑藉其材料對一件雕塑品評頭論足一樣是不正確的。本文試圖透過這篇小說的表層結構,展現它固有的內在美。

  故事的確很簡單:一個九歲的男孩患流感發燒到102℉。因其不了解華氏溫度計與攝氏溫度計表示體溫時的刻度的差異,而誤認為自己病入膏肓。於是,在這一天之中他一直等待著死神的降臨,直到他父親為他解除誤會。

  從小說的表層結構(或曰表現層次)來看,情節既不曲折,故事也不動人,平舖直敘,似乎沒有令讀者警嘆之處。但如果我們能通過表層結構而進入其深層結構(或曰敘述層次),便別有天地了。

  死亡和面對死亡的勇氣,是海明威一貫表現的重大主題。縱觀海明威的作品,無論是在他的《一天的等待》以前的作品,如《太陽照樣升起》(The Sun Also Rises, 1926年)、《永別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1929年)等,還是在其以後的作品,如《喪鍾為誰而鳴》(For Whom the Bell Tolls,1940年)以及他為之而獲得諾貝爾獎殊榮的《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1950年)中;我們均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人可以被消滅,卻不可以被征服」(海明威語)。在這些作品中,海明威筆下的人物都表現出了有意識的意志,深思熟慮的勇敢和有自制力的堅強精神,「三者共同構成一個神聖的統一體:精神上的主動和男子漢氣概的終極價值」。(註3)顯然,海明威所崇尚的這種精神,是同他個人複雜而坎坷的經歷有著密切的關係。難怪人們總是把他的名字同「歷險者」或「迷惘一代的代表人物」這些稱號連在一起。無論是《太陽照樣升起》中的鬥牛士佩德洛(Pedro),還是《老人與海》中的老漁夫桑提亞哥(Santiago),乃至海明威本人,他們都沒有從危險、殘酷的現實中退卻,而是勇敢地接受現實,憑藉自己的意志力量直面人生並塑造現實。

  在《一天的等待》這篇僅有一○五七個單詞的短篇小說中,海明威同樣表現了這一重大主題,頌揚了這種神聖的精神價值。以其短小精悍而達到高度的藝術境界。著者以洗煉的語言,簡潔的筆觸,描繪出一個年僅九歲的少年面臨死亡時的鎮定自若。「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只能以堅毅、高傲、勇敢和沉默來面對現實……,這就是海明威的「準則」,這是他每一本書裡的基本要素,也是他作品中所有主人翁對付現實的最終對策」。(註4)同在他的其它作品中一樣,海明威對《一天的等待》中的小主人翁的外在表現和內心世界未作過多的描寫,因為,「他堅持認為,抽象詞語是毫無意義的,只有行為和行為方式的準則才能代替抽象文字的空泛」。(註5)也就是說,在意境和典型這兩個同藝術的基本特徵密切相關的藝術產品中,海明威更注重後者,即使對《一天的等待》中的父子關係,他也沒有作任何情意性的渲染,因而顯得人物不那麼豐實。情、景既不交融,也就不會形成意境。也許正因為此,中國青年讀者覺得這篇小說不符合他們的審美情趣,而一言以蔽之曰「可讀性差」。一般文學作品在表現人物的臨危不懼的大無畏精神的時候,往往把人物置於動態的環境中。而在《一天的等待》中,海明威卻把小主人限制在靜止的畫面中,既無驚人之舉,也沒有豪言壯語,既無主觀描寫,也沒有客觀描寫。只是把形象特徵高度概括,集中於他的眼神(如he was looking at the foot of the bed, looking strangely,及…staring still, as he had stared, at the foot of the bad,等)和睡姿(如He lay still in the bed … 及I found him in exactly the position I had left him,等)讓讀者自己去洞察人物的內心世界,去體會他的「行為方式的準則」。用平凡的事件去表現重大的主題己經很不容易,而要表現在動態環境中才便於表現的無所畏懼的精神卻又將人物置於靜態之中,而且表現得又是那樣的自然而真實(更何況主人翁僅是個九歲的少年!),這就越發的難能可貴了。

  對比是海明威經常使用的表現手法。而且,他運用起來是那樣的得心應手,似乎在動筆之前並沒有經過什麼周密計劃或安排。在《一天的等待》中,他巧妙地運用了縱向對比和橫向對比,二者相得益彰,使人物的性格和形象更加鮮明,且無任何雕琢之痕。

  縱向對比與故事情節的發展同步進行。整個故事分為三個階段:誤會前、誤會中和解除誤會。人物性格則以此為序,由正常到超越自我又恢復正常。如果我們用系統論的觀點,把人物性格看作一個完整系統,三個階段中,小主人翁的性格變化則是該系統的三要素,它們是相互連繫的,是有序的,而且是動態的。故事開始"He looked ill. He was shivering, his face was white, and he walked slowly as though it ached to move"(他一副病容,全身發抖,面色蒼白,步履緩慢,似乎一動就會引起疼痛)(註6)。這是流感的普通症狀,自然也是一個九歲孩子的正常反應。雖然他"Looking a very sick and miserable boy of nine years"(這個九歲的孩子看上去病得很重,非常痛苦),但他卻一再聲稱"I am all right"(我挺好的)。從而一方面表現了他性格的堅強,同時也為其性格的下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當他誤認為自己已不可救藥,不得不面臨死亡的時候,他的性格是矛盾的:他接受現實,卻只是被動地等待著,"He lay still in the bed and seemed very detached from what was going on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好像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無動於衷);他對死亡無所畏懼,但他又止不住自己去想這件事,他說:"I don't worry, but I can't keep from thinking(我並不擔心,只是不由自主地在想);他心事重重,卻又不予宣泄,而是竭力控制著自己,"He was evidently holding tight onto himself about something(他顯然有什麼心事,但在盡力控制著自己)。這種自我控制使他超越了自我,使人覺得這個孩子在「面臨死亡」時,心理上竟是那樣的成熟(也許這便是我們在前面提到的那種「精神上的主動和男子漢氣概的終極價值」)。誤會解除之後,他只是"Oh"了一聲,並沒有因自己不會死亡而表現出特別的驚喜。"But his gaze at the foot of the bed relaxed slowly. The hold over himself relax ed too, finally and the next day it was very slack and he cried very easily at little things that were of no importance"(但是,他那凝視著床腳的目光放鬆了,他對自己的控制也鬆弛下來。而且,第二天,越發輕鬆了,以致為了點無關緊要的小事,他便會動輒大哭起來)。這時候,我們再也看不到他的「精神上的主動」或「男子漢氣概」,躍然紙上的,是他擺脫了心理重壓之後的純真的天性。

  橫向對比是父親(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我)的輕鬆心情同小主人翁的沈重心情相襯托。著者不惜以五分之一篇幅(共206詞)來描寫父親離開生病的孩子、帶著獵犬到戶外狩獵時的景物、動作及心情。當他返回時,他"pleased to have found a covey close to the house and happy(著重號為筆者所加)there were so many left to find on another day"(很高興在離家不遠處發現了一群(鵪鶉),而且,令我愉快的是,還剩下許多,可改日再去搜尋)。從表層結構看,這部分描寫同故事本身沒有關係(有的讀者甚至說它是小說的「腫瘤」)。但在深層結構上,它不僅拓展了小說的時間和空間,更重要的是,它同孩子的心情(特別是「父親」回到家裡以後發現的孩子的心情)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如前所說,海明威沒有對小主人翁的心靈深處加以描寫(難怪有人批評他「常常既不了解,也不想知道,人的存在最危險的領域是:靈魂的複雜性」(註7)),而是用了「父親」的輕鬆心情去襯托。這種橫向對比的手法實在是獨具匠心的。

  《一天的等待》以誤會為線索,發展自然流暢。故事中貫穿著兩種誤會。一種是小主人翁對兩種不同溫度計表示體溫時刻度的不同的不了解而產生的誤會,這是故事的基礎:故事因其產生而發生,隨其解除而結束。另一種是父與子之間語言交流中而產生的誤會,這種誤會是故事發展的驅動力,一步步把故事推向高潮。在這篇只有一○五七個單詞的小說中,代詞"it"竟用了二十五次之多。因上下文的關係,海明威讓"it"在六處引起歧義從而造成誤會。這種誤會產生得那麼自然,粗心的讀者往往難以發現,細心的讀者也不會感到絲毫編織的痕跡。

  同在他的其它作品中一樣,在短篇小說《一天的等待》中,海明威把他創造的藝術美蘊含在深層結構之中。可以說,這正是大手筆的特點,正是「作為藝術家的作家」海明威的藝術風格。

註釋

  1. 見李蔭華主編:《大學英語》(精讀)第三冊,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5年6月。
  2. 林崗:論文學中的「真」,《文學研究新方法論》,474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9月。
  3. (美)Stanley Cooperman著,劉雲根等譯:《歐內斯特‧海明威的<老人與海>,127頁,北京,外語教育與研究出版社,1996年12月。
  4. 同3,92頁。
  5. 同3,95頁。
  6. 漢語譯文引自《大學英語》(精讀)第三冊之《教師用書》,筆者在引用時個別地方作了文字上的修改,下同。
  7. 同3,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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