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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文化失落的困境-重讀田雅各《最後的獵人》

文:歐宗智(三重市清傳高商教師)

著 者:田雅各
出版者:晨星出版社
出版年:民國七十六年九月(初版)

(一)

  近年,臺灣正值社會轉型,傳統文化因不斷受到挑戰、衝擊而日益崩壞,尤其本就居於弱勢的原住民,由於政治、經濟因素的影響,其文化更面臨破敗、失落的危急困境,有識者憂心忡忡。在漢人對原住民文化長期漠視的情況下,原住民如果自己再不努力,思考來挽救自己的文化,原住民很可能會像十九世紀的平埔族一樣,消失在臺灣的歷史舞臺。

  百餘年來,臺灣原住民在清朝末年、日本殖民時代及國民政府這三個不同政權統治下,其文化一次又一次遭受嚴重破壞。日據時期,日人雖在原住民文化調查方面投注諸多心力,留下不少頗具價值的歷史文獻,但一般而言,不論政府或民間,都還是視原住民為次等民族。直到政府遷臺,對原住民文化仍然普遍忽視,是以漢人與原住民之間的隔閡、誤解、偏見,也就日漸加深,不易彼此尊重與真心接納。

  解嚴以後,由於民主化的大幅進展,臺灣原住民意識隨之覺醒,不斷要求重振民族自信心與恢復其尊嚴,政府在組織架構及原住民福利措施方面也已有所回應。而在臺灣文學上,原住民文學一直荒蕪著,其間或有漢人以原住民為題材寫出的作品,但畢竟未能真正深入原住民文化的底層。不過,邁入民國七○年代,臺灣文學陸續出現真正屬於原住民的作品了,如莫那能、施努來等人的詩,波爾尼特的散文、田雅各的小說、周宗經的神話集、瓦歷斯‧尤幹的報導文學、孫大川的文化評論……(註),我們看到原住民作家正努力藉著文字,使不同血統、文化的社會彼此認識,以便達到相處融洽的地步,確是非常可喜的文化現象。其中布農族田雅各小說集<最後的獵人>,在原住民文化的呈現及思考上,尤具價值,值得研究者深加重視。

(二)

  <最後的獵人>全書共收錄短篇小說八篇,田雅各的創作意圖十分明顯,他反映了平地漢人文化入侵山地,造成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侵略的種種衝突,及衍生的諸多問題,在在顯示著者身為原住民的文化思考之深刻。

  比如〈拓拔斯‧搭瑪匹瑪〉提到,政府公然伐木,原住民則只為了找堅硬且花紋美的櫸木做張好床,卻淪為「盜林」的罪犯,政府在山地保留區實施禁獵,認為獵人濫殺,破壞自然,但以做一個獵人為榮的原住民,其認知恰好相反,以為停止打獵違反自然,獵人不過是平衡動物在森林的生存罷了。更諷刺的是,〈最後的獵人〉中的比雅日為免坐牢,忍痛把好不容易獵得的山羌送給警察,自己只留下死在陷阱裏、肚子長了蛆的狐狸,而且被警告「不要再叫獵人」,那種深沈的文化失落感,怎不令人同情!

  〈馬難明白了〉裏面,就讀平地小學三年級的馬難,因為吳鳳被山地人誤殺的課文故事,自尊心深受傷害,事實上這是漢人站在「大漢沙文主義」的立場,虛假地塑造了吳鳳的仁者形象,全然扭曲原住民的真實面貌,這樣的神話故事,只會帶給族群間不必要的困擾與仇恨。

  〈夕陽蟬〉中,自電腦公司退休的金谷有了落葉歸根的想法,不料回到闊別數十年的山地,竟然發現自己的家園已變成遊客眼裡的古蹟,這顯示觀光文化對原住民固有文化的摧殘,甚至威脅到整個種族的生存空間。結果金谷的返鄉終被懷疑為不敢面對現實社會,是遭受憂患而逃回山上的浪子,怎不可悲!

  即使山地文化在衝突中不斷受傷、退讓,可是原住民一方面擋不住時代潮流,一方面又不能自覺、反省。著者指出,山地的年輕人到城市拚命賺錢,拚命買奇怪的東西擺在家裡,卻一直無法感到滿足;有些山地姑娘到城市之後,想盡辦法擦掉本來的膚色,甚至講起閩南語,在眾人面前不承認自己的種族(殊不知她們流的血無法改變);認為山上的生活沒有一絲尊嚴,絲毫得不到喜樂,即使在城市裏卑微地生存下去,她們也不打算回到山上。

  畢業於高雄醫學院,自願到蘭嶼為原住民服務的田雅各醫生,面對文化的失落,以及族人懷疑的目光,他的心情毋寧是壓抑而沈痛的吧!

(三)

  隨著文化的一再失落,原住民也備受誤解、歧視,欺負,著者每以平靜的口氣道出,卻灼痛我們的良知。

  〈馬難明白了〉的史正,被取笑為黑人牙膏,贏了紙牌,卻硬被對方搶回去;〈拓拔斯‧搭瑪匹瑪〉,到工廠做事的山地姑娘,有時加班沒有加錢,還常被調戲,連醫生也對沒錢的他們粗心治療;〈最後的獵人〉,老闆因缺錢要辭掉一個人,偏偏選上強壯、勤快的比雅日;〈懺悔之死〉的老農利巴,備受都市奸商的欺騙、剝削,落得憤而傷人,最後暴斃以終;〈撒利頓的女兒〉裏,原本山地人擁有土地,因為借貸背負利息,到最後淪為臺灣人所有,自己則成了失去土地的傭工。難怪原住民要不斷向政府抱怨,保留地政策根本保不住他們所站的泥土。

  平地人往往存有刻板印象,以為原住民迷信、無知,愛喝酒又容易鬧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是被稱作「番仔」的野蠻人,實則原住民誠如<最後的獵人>書中所寫,平地社會的原住民有醫生、公務員、電腦公司上班族、大學生……,社經地位不見得低於漢人,原住民與漢人只是外表有所不同,跟智慧、道德則沒有關聯,皮膚黑一些並不代表就是野蠻。在原住民眼中,愛吃狗肉的平地人才野蠻、噁心,而功利、奸詐,不懂得尊重大自然的平地人,更是令人厭惡!

  田雅各透過小說人物,指陳這種種莫名其妙的看待,但他沒有憤怒,始終抱著悲憫、寬容的心情,希望平地人尊重原住民,而原住民也不要迷失自我。〈馬難明白了〉的父親語重心長地告訴兒子:「人本來就沒有所謂殘忍的種族,或是天生善良的種族,但是不要因為身為布農而感到羞恥,就想拋棄自己的祖先,而是應該要與同學們好好相處,讓他們知道你是布農,但絕不是野蠻人。」

  有良知的人,確應摒除成見,尊重少數族群,將愛、關懷及友誼落實在生活之中。

(四)

  <最後的獵人>除了深刻的文化思考,另有二大特色,即書中記載不少山地神話和傳說,當有助於原住民文化思想的研究,以及用細膩的寫實技法描寫山林生活,使全書洋溢鮮明的色彩。

  〈拓拔斯‧搭瑪匹瑪)裏有濁水溪的故事,由於原住民之間發生戰鬥,鮮血染紅濁水溪,於是天神震怒,血變成黑色沙粒,使濁水溪至今不能飲用。〈最後的獵人〉說到,把孩子的椅子摔在地上,上天將會予以懲罰,如弄斷椅子的腳,可能會詛咒生下斷腳的孩子;而布農族也堅信夢中的暗示;同篇提及天上有二個太陽,其中一個被射中成為現在的月亮,射中太陽的拓跋斯則成了族人嚮往的勇士。〈侏儒族〉記載侏儒族滅絕的傳說;也提到布農古時敬畏的小鳥「卡斯‧卡斯」,能預測人的吉凶禍福。〈懺悔之死〉的利巴暴斃,乃是惡神哈尼肚降禍之故。〈伊布的耳朵〉的伊布,年輕時因長舌而被族人切掉左耳。透過田雅各的筆,可以窺見山地神話和傳說內容的豐富多姿,同時我們也由此得知,著者對於原住民傳統文化的搶救,確是不遺餘力。

  另外,書中也有許多山地生活的描述,相當生動,比如獵捕的經驗即是,其中敘述原住民的祖先在樹林追逐山鹿、野豬,從一處山谷趕到另一處山谷;他們天生擁有狩獵、伏擊的技巧,以身為獵人感到光榮,如果兩星期沒上山打獵,情緒就很糟;有趣的是,打獵還可以作為太太嘮叨的避難所;而且獵人各有自己的獵場,他人不可擅入,因為獵場有種種陷阱,闖入他人獵場、就等於一隻動物一樣,也有被獵捕的可能。

  透過細膩的觀察,著者對於山林的描寫頗為引人入勝,如「十二月的清晨,氣候凍寒,樹葉枯黃,山坡多了幾種顏色,由山谷到山峰,顏色由漆黑漸漸棕黃而亮白,像一幅童畫,沒有整齊劃一的設計,看來雜亂,但卻令部落的人不得不稱讚它們美妙的組合。」、「魚鱗受透進水裡的陽光照射,忽暗忽亮的閃動,像旋轉的鑽石使他產生野心。」、「高聳的山陵將天空切割成半圓形,呈現明朗的水藍色。」……,莫不值得細細品味其中獨特的美感。

  還有最值一提的是,田雅各結合山地萬物的寫實筆法,新鮮有趣,形成本書的一大特色。比如,說連續彎路的車子「一路上像頑皮的小孩搖擺屁股」;形容頭髮散亂-像「背籃裏玉米的鬚卷」;節奏一定的水聲-「好像想說又不敢說的情歌,反覆再反覆」;月光像「淡黃色小米圓餅」;軋斷的木頭,鬚鬚地,像「老鼠啃過的生豬肉」;耳朵軟軟的沒有力氣,像「長生枯木的木耳」;陽光像「筆直的杉樹幹直直插入大地」;警察圓形狀的鼻翼,呼氣時像「尋找食物的山豬」;山後紅紅的雲層,像「火堆裏的餘燼」;橋下的溪水,「看似一條白蛇」;臉皮乾乾皺皺,似「曬乾的百香果」;心地如「山泉般清澈」;眼珠發亮,像「老鼠」一樣……,這種別具一格的形容文學,洋溢山地的韻味,奇妙得令人拍案叫絕,難以忘懷。

(五)

  田雅各<最後的獵人>一書,無論就內容或形式看,都大有可觀。當然誠如吳錦發序文〈山靈的歌聲〉所言,田雅各偶有文字糾纏、意思表達不清的毛病;此外,在小說寫作技巧上也出現瑕疵,如〈侏儒族〉敘述傳說的方式,流於呆板,失去小說的味道,而〈馬難明白了〉急著為原住民消除誤解,又不免顯得「說教」意味十足。不過瑕不掩瑜,由於<最後的獵人>在原住民文化思考上所挖掘的深度以及山地寫實技法上的傑出成就,使得本書歷久彌新,仍可視為原住民文學的奇花異果,值得珍愛。

  從<最後的獵人>一書,也不免讓人聯想到有印第安血統的凱文‧科斯納自導自演、轟動一時的名片「與狼共舞」,這部美國電影摒棄以往的偏見,努力還原印第安人本來的面貌,原來他們不是野蠻、殘暴、血腥、沒有人性的,而是友善、愛笑、和平的民族。至於一再強調族群和諧的臺灣呢﹖要到何時才會出現,放棄「大漢沙文主義」所造成的誤解,能跟<最後的獵人>一般,如實呈現原住民生活面貌與觀點的人道電影呢﹖我們期待這一天早日到來。最後,至盼原住民作家們,大步走出文化失落的困境,繼續努力,源源引出創作興趣,經由一點一滴的累積,逐漸豐富原住民的文化資產,並且為增進平地人與山地人的溝通與了解做出貢獻。

(註):以上作品多由臺中晨星出版社出版,該社多年來有計劃地印行一系列原住民文學作品,已形成該社之一大特色;對於原住民文化的挽救,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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