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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風愁聽晚來碪─讀楊絳《幹校六記》

文:龔志菁(文化工作者)

著 者:楊絳
出版者:時報文化公司
出版年:民81、9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六日中共中央委員會開會通知,由毛澤東親自寫出「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人物,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這分通知後來稱為「五一六通知」,是文化大革命的指導綱領,從此展開對民族文化、社會結構破壞達到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文革發動的主因,是毛澤東利用判斷力未成熟而熱血澎湃的青年來打倒以劉少奇為首的不同派別。毛澤東曾對他的私人醫生李志綏說:「看來只有年輕人才有衝破舊勢力的勇氣。要靠這些娃娃們造反、來革命,否則打不倒這些牛鬼蛇神。」於是從北京各校開始,革命很快地如火燎原蔓延到全國各地,學生以各式各樣的手段來批鬥老師。自此,中學完全停課三年,大學生完全停課六年,大學入學考試廢除了十一年。身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英、法留學生清華大學教授錢鍾書和夫人楊絳,自然無可倖免地被捲入這場無情的批鬥的狂潮中了。

  錢鍾書,字默存,以<圍城>、<談藝錄>、<宋詩選注>及<管錐篇>諸書傳世。楊絳,原名楊季康,一九一一年生,一九三二年蘇州東吳大學政治系畢業後,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攻讀文學,因而和錢鍾書相識締結良緣。錢鍾書晚年曾自稱自己是個「happily married man」,從楊絳寫<幹校六記>裡,隨處俯拾皆是他們伉儷情篤的佐證。尤其在經歷抗日的艱難和一九四九年的總總批鬥,二人仍能相偕到老,誠屬難得;再且楊絳為民初名律師楊蔭杭之女,錢鍾書乃國學大師錢基博之子,兩家門當戶對,此等才子佳人更是鮮人能匹。

  一九六六年在紅衛兵運動中,錢、楊二人等同所有的「學術權威專政者」被迫改掃院子、掃女廁、戴高帽示眾、剃﹁十字頭﹂、﹁陰陽頭﹂、抄家、搜查等侮辱,且分別在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及一九七○年七月下放到河南省的「五七幹校」,而在一九七二年三月同批遣送回北京。<幹校六記>一書即是楊絳將這近兩年的生活,在回京八年後(一九八○年)所寫的追記。

  本書誠如錢鍾書在書前小引所說「『記勞』,『記閒』,記這,記那,都不過是這個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於是在這本只有一百二十頁的小書裡,最不可忽略的應該是他所處的時代背景。由時代背景所烘托出已超越怖慄不安,而將命運全盤托出的悲劇。在不可預知的飄盪之中,人們總如隨風的蜘蛛設法攀繫一個固點,藉此來肯定自己的存在意義。楊絳在這個大環境中最所牽繫的是什麼?在著者的另一本著作<雜憶與雜寫>所選錄的「控訴大會」一文中寫著:「我不屬『向上爬』的典型,也不屬『混飯吃』的典型,我只是滿足於當賢妻良母,沒有新中國人民的主人翁感。」在一個以「搞運動」為能事的生活團體裡,著者所安的只不過是人倫中最根本的「情」的維繫。<幹校六記>的書名和篇目都取類清朝乾隆嘉慶年間沈三白(復)所寫的<浮生六記>。<浮生六記>以前二卷「閨房記樂」和「閒情記趣」,最為世人樂道。沈復和其妻芸娘鰜鰈情深,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林語堂語)。<幹校六記>寫的也只是生活記實,也同樣由一「情」字──夫婦之情徹貫六記。著者筆道溫婉敦厚,一篇篇讀來都是至情至性的佳作。

  六記首記「下放記別」,即下放幹校的別離之情。

  下放改造是必然之勢,大家都在等待,但真正等得消息,「卻好像頭頂上著了一個焦雷。」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兩人原本等著同吃一頓默存(錢鍾書字)虛歲六十歲的生日壽麵,沒想到等不及這個生日就得下放了。次年(一九七○)七月,楊絳也下放幹校,此時女婿得一已在一個月前自殺去世。得一生前曾說:「媽媽,我不能對群眾態度不好,也不能頂撞宣傳隊;可是我絕不能捏造個名單害人,我也不會撒謊。」於是在每天三個單元的鬥爭之下,得一自殺了。這裡寫了生離死別,也寫了彷彿看見女兒「在我們那破殘凌亂的家裡,獨自收拾整理。」眼睛一閤,「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裡。」

  第二記寫「鑿井記勞」,勞指勞動、勞苦。

  原先設址河南省羅山縣的幹校,後來遷到淮河邊上的息縣。這裡雖然沒有遭逢水災,卻仍需「鑿井」引水種菜。楊絳被分配在的菜園班,單憑人力鑿出了一口井來。在每天早出晚歸的集體勞動裡,產生了「合群感」,再從這裡權分出「我們」和「他們」之分。「不要臉的馬屁精」、「雨水不淋,太陽不曬的」、「擺足了首長架子的領導」,都是「他們」者流;「我們」則包括各連幹活的人。當然其中品類也不單純。這個「我們」和「他們」正是無產階級中最明顯的階級分別了。

  第三記是「學圃記閒」,閒字說「悠閒」,說「偷閒」皆可,總之是從平淡中體會出別於日常的趣味。

  這一記裡最為人稱道的莫非是楊絳與她的「老頭兒」錢鍾書的會面。楊絳這時專管菜園,菜園距離默存的宿舍不過十多分鐘的路。默存看守工具,楊絳的班長常派她去借工具。「借了當然要還。同伴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默存的專職是通信員,每天下午要經過菜園到村上的郵電所。「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遠勝於舊小說、戲劇裡後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他們的相見是非常甜馨的:風和日麗時就同在渠岸上坐會兒曬曬太陽;有時站著說幾句話就走;默存平日三言兩語,斷續寫就的信就在這時親自交給楊絳。而楊絳常常陪默存走一段,再忙忙回來守在菜園,「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漸漸消失。」──這是一對同甘共苦三十餘年的老夫妻的愛情。這一記也寫飢民,他們穿著五顏六色的破衣裳,三兩人一伙四處打游擊,見什麼揀什麼,菜圃裡的菜一不經心便要給拔去,甚至廁所的五根木柱偷得一根都不剩。這是八○年代前大陸農村裡常見的現象。

  第四記「小趨記情」─「小趨」是一頭黃色的小母狗,在「狗是資產階級夫人小姐們的玩物」定義之下,連裡愛狗的人只能各自從嘴邊省下東西來餵牠。本文多寫小趨的多情伶俐,牠和楊絳、默存二人感情忒好,同伴多以「你們的小趨」相呼。一九七一年四月幹校搬到京漢鐵路線上的河南明巷。狗自然是不准同時帶走的。後來傳來那邊人的話:「你們的小狗不肯吃食,來回來回的跑,又跑又叫,滿處尋找。」聽了令人心痛。只是「寧為太平雞犬,不為亂世兒女。」亂世兒女猶且當不得,何況是一隻狗?

  第五記「冒險記幸」,「幸」者「幸運」之謂,表示未遭不測。這裡寫著三樁冒險的事兒。其一是還在息縣的時候,有次楊絳在滿地爛泥的雨天隻身奔去看默存。荒天野地四水集潦,幾經磨難,總算到了默存的宿舍門口,默存自然急催楊絳回去,楊亦急返,所幸無事。楊絳此時已屆耳順之年,奔向心中思念的人的熾熱之情,依然如<詩經>上所寫「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第六記「誤傳之妄」,這個「妄」字究竟是「虛妄」?抑是「實妄」?很難下定論。

  一九七二幹校已是遷到明港,一次錯誤的傳遞,原以為默存即能返京,結果不得。楊絳反思「我自慚誤聽傳聞,心生妄念,只希望默存回京和阿圓相聚,且求獨善我家,不問其他。解放以來,經過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當初了。」這心情是矛盾的,「愛家」和「愛國」起了衝突。文革時期在抄家的高潮中,老作家陳翔鶴說:「家是唯一的避難所,不能抄啊!」結果是連呼籲不能抄家的人,也終因失去最後的避難所而自殺。一九四九年解放的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錢鍾書也有多次出國的機會:臺灣大學聘他為教授,香港大學請他去任文學院長;英國牛津大學特聘他為高級講師,他都放棄了,反而在一九四九年從上海舉家北上,任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並負責外文系研究所。「誤傳之妄」文中,楊絳自己的一部分。」既然肯定了自己的抉擇,也就死心塌地,別無妄了。到了三月,楊絳和默存都在遣送回京的名單上,看到不在名單上的老弱病殘,自然感愧,儘管感愧,還是「都不能壓減私心的欣喜」。結論是:「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幹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這是諷刺的,卻也是真實。

  縱觀<幹校六記>諸篇,無論字句用詞都透露出無比地馥郁溫婉,那必定是著者久經文化涵養和歷練人生經驗才能醞釀而得的美釀了。

  本書插畫以獨特的風格將文章內容安置在似笑非笑,似真非真的抽象中,有一點幽默,有一點滑稽,而能達到明俐簡潔的效果。插畫者是陳璐茜。封面設計以絳紅色鋪底,再將書內插畫靈巧併排,格調高雅而具現代感。封面設計者是張士勇。

【本文參考書目及資料】

  • 張文江,一九九三,文化崑崙─錢鍾書傳,業強出版社。
  • 李志綏,一九九四,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 楊絳,一九九四,雜憶與雜寫,傳文公司。
  • 王友琴,一九九五,「一九六六:學生打老師」,聯合報九月四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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