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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視角中的女人與性—評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

文:侯作珍(文化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著 者:高行健
出版者:聯經出版社
出版年:民國九十年二月

一、前言

  榮獲公元兩千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使高行健原本曲高和寡的小說《靈山》和《一個人的聖經》,在華人世界受到矚目,同時也為高行健居於邊緣的個人聲音,取得了公認的發言位置與權利。他認為文學只能是個人的聲音,出於作家有感而發與自我滿足的需要,並在書寫中獲得自我確認,有無發揮社會效應則在其次。文學應該超越意識型態、國界、民族意識、社會習俗和倫理的框限,回到對人生存困境的普遍關照,沒有禁忌。沒有禁忌的文學,除了審美原則的遵循外,純然是作家自由的表述,也替二十世紀以來受到太多外部因素干擾扭曲的中國文學鬆了綁。例如《一個人的聖經》,是他回顧文革經驗的自傳式小說,便毫無顧忌的採取一幕幕性愛場景來串連男主角對文革的追溯與回憶。純淨詩意的語言和冷靜超拔的哲思確如論者所言,使這部作品擺脫了一般傷痕文學的控訴譴責模式,捕捉到更深層的心理真實而呈現悲劇史詩般的美感。至於貫穿全書的性愛描寫,早已不成為九○年代的道德禁忌,反而是作家表現真實的一種手段。

  但是對於女性讀者而言,《一個人的聖經》所描寫的女人與性的主題,卻值得深思。此書以一個男性知識分子的生命經歷,來思索存在的價值和自由的意義,透過無情的政治迫害、象徵反抗的逃亡、維繫自我的不斷書寫、對女人與性愛的渴求,建構個人主義式男性本位的文革論述。當我們順著書中男性的知識品味與哲學思考,領略到活在當下的真諦和憂傷的生命美感時,也看到了在男性眼光的觀看下,女人作為色相的耽溺寄託與肉欲的放縱發洩對象,對男性所產生的一種獨特的生命意義。女人因給予而偉大,所以高行健說他對女人充滿感激。但是他筆下所呈現的女性面向,是否如瑞典皇家學院的頌辭所稱,與男性的質量可等量齊觀?以男性視角為關照下的女人與性的主題,又揭示了怎樣一種女性的命運?這是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二、作為男性觀看/想像對象的女人

  《一個人的聖經》裡,男主角藉著與德籍猶太女子馬格麗特的交歡和對談,憶起了文革時的種種經歷和許多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女人。這些女人,有被他小說打動的軍隊醫校小護士、與他偷情的高幹家庭出身的少婦林、年輕的少女小五子、中學女生蕭蕭、農村女毛妹、在逃難中邂逅的妻子許倩、他的學生孫惠蓉,還有在國外旅行時遇到的法籍女子茜爾薇。她們和男主角發生關係,或出於仰慕、或出於無助和孤獨,總之她們都以自己的身體,滿足了男主角在色欲和性愛方面的渴求。男主角也毫不諱言「寡人好色」,處於鬥爭、下放、勞改、毫無思想自由的恐怖政治壓迫中,所有崇高的理想似乎都不及最基本的生存慾望來得真實,因此男主角便將生存意識很大的一部分,寄託在對色相美的耽溺和性事的發洩上。例如他在房東家的姑娘身上,看到令他動心的美;農村女毛妹,一個清新健壯水靈靈的妹子,月光下顯出女性十足的韻味,亮澤澤的眼神盯住他瞧,等待他的回應。美麗的女學生孫惠蓉,有意無意對他的撒嬌和招惹,要他替她畫口紅,還有那具誘惑意味的夜晚隻身造訪…。這些無依無靠的姑娘青春的光澤,喚起他的憐惜與慾念,也維繫他對生命的執著,他儘可能捕捉住這點滴的美感,用來溫暖自己,而且訴諸語言,寫在他的書中,以求得精神的平衡。女性青春的美與柔軟的身體,因此成為他溫暖和維繫自我生命的泉源,帶給他生命的愉悅。

  這些與他發生關係的女子,則又各有心情處境:因仰慕他而獻身的小護士,滿溢著少女的柔情,他出國時,在機場彷彿聽到她絕望的呼喚。與他偷情的少婦林狂熱大膽,有種挑戰社會規範的勇氣。逃難中遇到的女子許倩,在恐懼與脆弱中把自己交給他,後來兩人結婚,又因缺乏愛情與信任而宣告庇離。中學女生蕭蕭,求助性的向他展示右乳的傷疤,並在歷經滄桑多年後,以自暴自棄的心態任他發洩慾望。她對這些女人並無感情,只是出於某種需要而「享用」她們,也沒有負責的念頭。和許倩的婚姻曾令他嚮往平靜的生活,而許倩告發他寫作,令他對女人更加恐懼和不信任。他想像中的完美女人是:「一個和你同樣透徹的女人,一個把這世界上的一切繫絆都解脫的女人,一個不受家庭之累不生孩子的女人,一個不追求虛榮和時髦的女人,一個自然而充分淫蕩的女人,一個並不想從你身上攫取什麼的女人,只同你此時此刻行魚水之歡的女人,但你哪裡去找這樣一個女人?一個和你同樣孤獨並滿意這種孤獨的女人,將你的孤獨同她的孤獨融化在性的滿足之中,融化在撫愛和彼此的眼光裡,在彼此的審視與搜索中,可這女人你又哪裡去找尋?」

  在男性眼光的觀看與想像下,女人是誘惑,是美的寄託,是縱情享用的性愛對象,生命可戀的一個支點。女人最好只給予而不攫取,並且像男性一樣「獨立自主」,不要藉性關係來向他們索取任何報酬。然而《一個人的聖經》出現的女人,大多數是遭遇難堪困苦的傳統女人,她們因環境條件的不公平,無法成為自主的個體,期待男主角伸出援手,卻只看到男性的懦弱自私與無能為力。男主角也自知這一點,對於女人的給予,他充滿感激,但無愛與信任,反映出男主角感情狀態的匱乏與虛疲。

三、女體淪為男性表述歷史傷痕的媒介物

  《一個人的聖經》開場時,男主角與馬格麗特的交歡具有點題的意義,因為男主角有著被政治權力強暴的鬱悶和壓抑之感,馬格麗特則是幼時遭到一名畫家的強暴,此後一直對自己的身體有種不潔的痛恨與厭惡,於是性愛就成了遺忘傷痛最原始的宣洩與逃避出口:「她需要痛苦,痛苦中求得快感。你需要女人,需要在女人身上發洩,慾望與孤獨。她說她也孤獨,才渴望了解、才付出。好換取愛和享受?是的,就要,也給,也付出。也出賣?對。也淫蕩?也賤!」男性被政治權力強暴,女人被男性強暴,然後女人再次以身體撫慰被強暴的男性尊嚴,還自貶為淫蕩下賤,女性身體在此淪為男性表述歷史傷痕的媒介物。雖然男主角一再表示願意理解女人的感受,並且認為:「馬格麗特,她也用不著清洗她自己,無須懺悔,也不可能重新再活一次,她就是她,恰如你就是你!」希望女方徹底擺脫束縛,像自己一樣充分享受此刻,「寧願墮落在幽暗混沌之中,不裝君子,或是新人和聖徒。」

  本來正視自然的生命與接納真實的自我,不為任何外力所凌駕扭曲,應是沒有性別之分的人類基本生存權利,而書中的男主角正是透過女體來解放受環境壓迫的自我,並以之作為自我生存意識的確認與保存。他不只享用女人,也渴求女性的溫柔、寬容與接受:「你深深感激,想依傍什麼,依傍那給你生命、快樂和安慰的女人。你把這稱之為愛,稱之為性,稱之為憂傷,稱之為令你焦慮不安的慾望,稱之為語言,一種表述,抒發的需要,一種發洩的快感,不包含任何道義,沒一點虛假,淋漓盡致,把你洗淨了,透明得成了一縷生命的意識,像門後透出的一線光。」女人可以與愛、性、欲望和語言等同,都是無道義負擔的盡情發洩之需要,也因此維繫了男性的生存動能與生命的自主性。但是作為男性發洩對象的女體卻始終籠罩在物化的危機下,禁錮於來自男權社會道德觀(包括女人的自貶)所製造的枷鎖中,無法展現生命的自主與自由。

四、生存困境中的女人命運

  《一個人的聖經》是男性知識分子的聖經,既曰「一個人」,當然不能涵括所有男性知識分子的觀點,不過仍有某種程度的代表性。書中男主角接觸與描寫的女人,同樣承受了時代環境的無情操弄,更有許多是遭受男性權力者的玩弄,例如馬格麗特為其老闆的情婦、軍醫院護士須陪首長出差並提供性服務、孫惠蓉為招工指標屈身村隊書記,還有蕭蕭多次墮胎的身體,早已從水秀少女變成了「農村娘們」,更別提許倩在逃難過程中為求依附而失身於男主角。這些女人無奈與可悲的命運,正如蕭蕭最後屈服於惡劣環境的自暴自棄,看不到未來有一點光明,也令男主角再也追不回那夢一般使他憐惜的少女形象(失去了美感的寄託),因此只有避而遠之。即使在知識和見識上可與男主角相當的馬格麗特,能夠盡情同他交歡享樂,也不免深恐自己只是性工具,會遭他的輕視與侮辱,而渴望一份了解和尊重,引發男主角感慨每個女人都想「在欲望中去找尋愛,總想肉欲過去之後還留下點什麼。」

  誠然男女在性關係的態度上是迥異的,女人將愛繫於性,渴求一份責任與安全感,男人卻盡力想逃避這種愛的責任和牽絆,尤其在自顧不暇的亂世之中。在這本自傳式的逃亡書裡,男主角有性無愛的行止就是最佳寫照,並以此求得個人自由,似乎暗示了女人對愛與責任的渴求,使她們的個人自由受到限制。其實書中如實呈現出最無奈的女性命運,莫過於女人在男權社會中為突破生存困境,不得不對男性投懷送抱,把自己的身體當作獲得救贖的代價,而且因為欠缺個人思想和獨立的能力,使得這些男性本位敘述下的女性面向顯得單薄無力,並不能與男性的質量等量齊觀。男主角一面期許她們能夠解脫束縛,活出自主的生命,一面對照自己的「給不起」而生出一番自省:「你不如她們慷慨,你總是在攫取」。在女人暫時無法建立完整的主體性之前,女人只能做為男性所期望的、天崩地壞大毀滅之後的母性撫慰者角色,來呈現女人因給予、犧牲而突顯的偉大及價值所在。如果這是一種男性視角的偏執,那麼要如何超越男性視角的框限,來建立女性思考的主體,毋寧更值得我們探討和努力。

五、結論

  高行健是一位誠實的作家,《一個人的聖經》寫出了人性面臨巨大恐怖的環境考驗時,剝除一切高尚價值所僅餘的卑微、自私、脆弱與無力感,互信與愛是不存在的,「食色性也」更能維繫一個人的生存意識,展現生命自由。這本書之所以不流於荒淫縱慾,是因為主角對自己、他人和世事,始終有份冷靜清醒的審視和觀照,包括以男性視角來觀看女人與性,描述女人的命運,真實的披露女性的生存困境,但卻不扮演控訴或拯救者的角色,他對女性的態度是「攫取、享用、感激,但愛莫能助」。也許正因他不裝君子的這份誠實,反而刺激女性讀者對於女性困境如何突破、女性主體如何建立等問題,做更深入的思考與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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