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　者：渡也
出版者：漢藝色研文化事業
出版年：民國九十年六月

　　臺灣新詩人中，情詩寫得好的不少，但以二又三分之一本書的篇幅，堂而皇之的標明「情詩集」而加以出版的，渡也絕對是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的一個。這「二」，指的是六十九年出版的《手套與愛》（這也是渡也的第一本詩集）、七十九年出版的《空城記》；這「三分之一」，指的是八十八年出版的《流浪玫瑰》的第二輯「愛情」（全書三輯）。而今，渡也又將他的《手套與愛》重新出版，並且加上一個引人遐想的副標題：「渡也情色詩」。《手套與愛》於六十九年出版時，每一首詩都配以一幅男歡女愛的彩色劇照，而詩本身也多的是香豔刺激的描寫，在民風保守的當年，其引起的震撼可想而知。而今，新版的《手套與愛》，刪去了照片，改配以優雅簡潔的插畫，冠上醒目的「情色」字樣，其惹人注目的效果，不減當年，而翻開詩集，以前被視為「色情」的詩，在二十一年後更開放的今日，正如渡也在序中所說的，只能矮了一截、甘拜下風，頂多稱之為「情色」而已！然而正因為如此，重讀這本詩集，我們才能更清楚的看到渡也先行者的腳步，以及撥開情色煙幕後，蘊藏其中的動人真情。

　　《手套與愛》中的情色詩集中於第一輯「情海指南」，如最直接的〈美國化的乳房〉、〈隆乳〉、〈植物系〉、〈處女膜整型〉、〈開花結果〉等。〈隆乳〉、〈處女膜整型〉對女性的物化展開反諷，其他三首則是中文系的渡也（民國六十九年，渡也就讀中文博士班一年級）與英文系、植物系諸女子間的情色糾葛，如〈美國化的乳房〉：

　　今晚你俯身拾取掉在地上的禮記時
　　妳的乳房穿過寬大無私的領口看我
　　而禮記抬頭望妳的乳房
　　那一刻
　　我趕快用五千年的道統
　　抵抗妳身上二百年的美國

　　透過男女生因碰撞、書籍掉落、彎腰撿拾而初識的經典（也是最通俗的）情節安排，與「禮記」、「道統」、「抵抗」等詞彙的反面描述，詩中男子那情色的騷動與無力、多餘的自衛，傳神的呈現了出來。而〈植物系〉與〈開花結果〉，則把男女角色互換，放在情色的天平上。在〈植物系〉中，詩中男子說「妳是上帝種在植物系的／一株植物」：
　　我要在床上解剖妳
　　慢慢剝開表層
　　從橫斷面
　　縱切面
　　仔細看妳

　　在〈開花結果〉中，詩中女子被「攀」她的男生宣判為冰冷的植物，然而「開學後妳經常來找我／研究功課／把植物生理學與害羞／一齊丟在桌上／要我和妳的愛／相擁躺在床上」，半年後：
　　我終於發現
　　妳是最美麗的
　　動物
　　而且是熱的
　　整個學期
　　妳只解剖我
　　其他植物究竟是草本還是木本
　　全留給別的同學去煩惱

　　在這二首詩中，男女雙方互換「植物」與「動物」的角色，並共同接受彼此的「解剖」，在情色的天平上，男女雙方是平等的，這是渡也詩中一貫的特色。

　　第二輯的「手套與愛」是整本詩集中最豐富，也是故事性最強的，隱隱約約閃爍著許多身影，其中最特殊的是以「牧凰」為對象的情詩，如〈筆名〉中：「妳總是記得在結尾／署名牧凰」、〈泥土上偶然留指爪〉：「天上的牛郎與織女／猶能在每年的七夕／互贈無盡悲喜的淚水／誰讓人間的牧凰與渡也／七年才能擁抱一次如雪泥鴻爪」。在渡也其他著作（如《我是一件行李》)末尾所附錄的「渡也寫作年表」中，我們可以看到「民國六十年：與嘉義師專才女牧凰熱戀」的記載，而由〈筆名〉與牧凰的名字以及不斷出現的「七年」一詞的線索出發，我們在《手套與愛》中最少可以找到二十首以上描繪渡也與牧凰情事的詩，這些詩交織成一個愛恨糾纏的故事，電影般的在讀者眼前放映著，我們可以看到二人在一九七一年邂逅、一九七二年分手，後來牧凰「含淚嫁到臺中」，渡也「黯然去北方流浪」。他們曾經「在那黃昏的站牌偶然重逢」，她正抱著她的兒子等末班車，「站牌的身影似乎有意掩飾／妳頰上少婦的淚水」，「小雨落下時我只好向妳的背影說再見／……孤孤單單的我仍要帶著傷痕／到處去流浪」。後來渡也不斷回到臺中，有時「靜靜站在妳家對面／盡量讓樹影遮住我的臉色」，有時跑到她所服務的潭子國小，有時二人甚至在旅社幽會，衝破道德與理智的藩籬。在這一系列的詩中，充滿命運的無奈與生之苦痛，「昔日我們用剩的那一絲火／就留給妳的眼淚去取暖」、「我已滿足／最纏綿時／妳一定要站在我疼痛的心中」、「所以今生今世／我們註定要分離／這樣美好的輪迴／誰都要靜靜接受／不准抗拒」。這個故事，一直到了十年後的《空城計：渡也情詩集》中，仍持續的發展著。詩中故事，由於人物、事件、時間、地點、情感的交織構建，形成一個看似真實的事件與場景，所以讀《手套與愛》，宛如讀著渡也的日記般，可以看到驚人的真實與坦白；不過畢竟這只是「詩中的真實」，而不是現實世界的真實；詩中的真實令人癡迷，這是文學作品的精采之處，但不可混同於現實世界的真實。

　　第二輯中也不盡然都是苦楚淒迷的情調，我們也可以看到寧靜深情如〈手套與愛〉、溫婉動人如〈盲啞戀〉、輕俏清新如〈愛〉的詩，也可以看到古典詭麗，真情感人如《聊齋》般的〈遺書〉三首、〈燈語〉，當然，也可以看到浪漫迷人的情詩，而且絕不是徐志摩〈偶然〉、余光中〈等妳，在雨中〉、鄭愁予〈錯誤〉、林冷〈阡陌〉、席慕蓉〈一顆開花的樹〉等類型的情詩。我們看到的，完全是渡也式的，例如〈火〉：

　　我偷偷放一把火
　　從我們初見那夜開始燒
　　清晨妳對鏡梳粧
　　我在妳粧鏡裡燒
　　我是剪不斷理還亂的
　　火
　　在妳長髮上燒

　　黃昏妳翻讀唐詩宋詞
　　我在妳書中燒
　　妳閤起眼來抵抗
　　我在妳夢裡燒
　　失火了失火了
　　妳輕輕地喊
　　我默默地燒

　　一句「失火了」，空靈清純，韻味盡出，愛情的甜美醉人不言而喻！

　　第三輯「雪原」中收錄的都是散文詩，是渡也後來成為臺灣詩壇重要散文詩作家的先聲。牧凰的名字仍然出現，故事仍然持續上演，前二輯的古典情懷也仍然延展。〈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更是其中的高潮，把蘇東坡對亡妻的深情眷戀，擺脫原詩（詞），而以全新的形式與語言，做了細膩的詮釋，動人之極！

　　渡也在序中說他自己是一架「愛情戰鬥機」，讓我們一起來檢測這架戰鬥機的火力，也檢測我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