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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僅見一星明(七)─析評張愛玲的〈鴻鸞禧〉

文:楊昌年(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教授)

  是一篇很守「三一律」的短篇,事件只是一場婚禮的前後;場景也沒有什麼十萬八千里的迢遙;人物重要的也還不夠十位數,婁姓一家六口:男主人婁囂伯、女主人婁太太,他們的兩子兩女,依序是長子大陸、二小姐二喬、三弟三多、四小姐四美。外加大陸的新娘子玉清,以及玉清的表妹棠倩、梨倩。

  九個人中,除了大陸、三多這兩位男子不在焦距之內,稍有模糊之外,其他的七位個個精采。張愛玲用她的生花之筆,把人物們虛張聲勢的假象切開,顯示出心理卑屈,處境尷尬的無奈與掙扎,一如傷疤掀翻之後的膿血橫流:給予讀者的絕非快意,也說不上有什麼悲憫,有的只是張氏主調「人性蒼涼」的流盪,以及在那樣不堪之餘所體會的「人生荒涼」。

  以下來分析人物,並由此介紹張氏形容、譬喻功能的藝術精湛:

  婁囂伯:雖然大名裡有個「囂」,但卻並不囂張,他是文本中的虛張聲勢之尤,只不過他掩飾之技遠較婁太太高明。文前顯示他是個「讀書種子」,近年發跡,「女兒們的身邊上留有一種新鮮的粗俗的喜悅」,暗示囂伯一直努力在遮掩的就是這份「粗俗」的原型,他這人是「戴眼鏡,團白臉,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個極能幹的人,最會敷衍應酬。他個子很高,雖然穿的是西裝,卻使人聯想到『長袖善舞』……。」出過洋的他瞧不起太太,不滿她鴨屁股式的髮型,穿雪青的襪子,把襪子捲到膝蓋底下,旗袍又老露出一截黑黃絲葛褲子,但「焦躁的,但仍然是商量的口吻」,為的是他「出名的好丈夫」偽君子的形象。只是他虛張聲勢的權威又常在著者的切剖之下穿幫。如為新婚夫婦的床,他的眼鏡腳指著婁太太,說他去年看見拍賣行裡有全堂的柚木家具,要買了給兒子娶親時用,那時候不聽他的話,以致於現在瞎張羅,冷不防他兒子笑了起來說:「那時候我還沒認識玉清呢!」家長的權威被這一戳,下不了台!「囂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覺得眼神不足,戴上了眼鏡再去瞪他。」跟著在婁太太「真的,當初懊悔沒買下,其實大陸遲早要結婚的,買下總沒錯。」的順應圓場之後,他還不肯收場,矛頭揀好欺負的太太出氣:把下巴往前一伸,說:「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幹什麼的?家裡小孩寫個請假條子也得我動手!」這「下巴往前一伸」顯示他暴發戶的原型,原來「好丈夫」也只是如此!

  一看到新媳婦玉清就不由得要暢論時局最近的動向,接連說上一兩個鐘頭,然後背過臉來向大家誇讚玉清,說「難得看見她這樣有學問有見識的女人」,而全篇不見有玉清發表的什麼學問、見識。這媳婦只是一種襯托的工具,用來表現做公公的學問、見識。最妙的是篇末出現他裝腔作勢的慣性:「一隻手肘抵在爐台上,斜著眼看他的媳婦,用最瀟灑、最科學的新派爸爸的口吻問道:『結了婚覺得怎麼樣?還喜歡麼?』」

  好一個刻意裝出來的瀟灑、科學、新派!也許讀者們會忍不住想問他一聲:「婁先生!你累不累?」

  二喬與四美:婁家還沒出嫁的姊妹倆,先已有了三姑六婆的言行,趁著在哥哥婚禮中當女儐相的好機會,去時裝公司多做衣服,料定她爸爸「這兩天總不好意思跟人家發脾氣」。還沒過門的新嫂子,在她倆眼裡給批評得一無是處:說她硬得「擲地作金石聲」。「碰一碰,骨頭克察克察響,跟她跳舞的時候大約聽不見,讓音樂蓋住了,也奇怪,說瘦也不瘦,怎麼一身的骨頭?」「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又懷疑玉清的年齡,猜她「總有三十歲」,算計著要從她弟妹的年紀來推算,想著要向玉清的表妹棠倩、梨倩去打聽,又擔心家裡的另一個男子三多會被她們看上,是玉清的親戚,都惹不得,因為「一個比一個窮!」。

  暴發戶世家的女兒脫不了小氣,氣憤新嫂子把五萬元賠嫁「統統花在自己身上」、「公婆吃了虧不說話,間接吃了虧的小姑小叔可不那麼有涵養。」把玉清新買的東西一算,「非但感到一種切身的損害,……也覺得無限的傷痛惋惜。」

  落伍、跟不上時代,上不了臺盤的婁太太,使得兩個女兒難為情。婚禮正忙,她親自來替新媳婦做鞋,老在做舊得發霉的事,但「她母親一來就使人難為情,在外人前面又還不能不替她辯護著。」這是婁家一脈相傳的虛張聲勢好面子。而當婁太太的餿主意出來時,姊妹倆又會忍不住反對,土得利害的母親要把自己的床給兒子擺進新房,二喬、四美齊聲否決說:「算什麼呢!爸爸第一個要面子。」這就是了!她倆在這一點上跟她爸是同一國的。

  新娘玉清:文中形容她的落點最是準確:「是銀幕上最後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這位準新娘也累,一直在小心地撐著:「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興的神氣----而歡欣鼓舞,彷彿坐實了她是個老處女似的。玉清的臉光整坦蕩,像一張新舖好的床;加上了憂愁的重壓,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做新嫁娘,「她認為一個女人一生就只有這一個任性的時候,不能不儘量使用她的權利,因此看見什麼買什麼,來不及的買,心裡有一種決絕的、悲涼的感覺……。」

  雖是新娘而並不亮麗,張愛玲的形容是「半閉著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復活的清晨還沒有醒過來的屍首,有一種收斂的光。」「新娘出去的時候,白禮服似乎破舊了些,臉色也舊了。」「拍的照片已經拿了樣子來……,她把障紗拉下來罩在臉上,面目模糊,照片上彷彿無意中拍進去一個冤鬼影子……。」在此張氏篇章中經常閃現的鬼意象又森然浮出,吊詭的竟是在新婚婚照。屍白的光,迅速老舊的衣服與臉孔,是一直漾動在張氏作品中的破敗,蒼老的意象,源自她人性荒涼,人生荒涼意識底層沉重的悲感不安。筆者的評估以為,此處的凸現已經超離了小說的結構,具現的是著者自我的借代,是她不自禁的自憐自傷,驅使著形成如此的表徵。

  棠倩、梨倩:這一對姊妹的表現又與二喬、四美不同:純然的遲暮可傷,凸出在她倆身上,出落得特別的難堪、淒冷。雖然遲至婚禮時出場,但在著者著意地敘寫之下極具冷洌。兩人都是「歲數大了,自己著急,勢不能安分了。」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單旗袍,沒料到天公不作美,竟然『暴冷』,逼得她沒法脫下舊大衣。並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們的關切的詢問:『不冷麼?』梨倩天生是一個不幸的人,雖然來得很早,不知怎麼沒找到座位,她倚著柱子站立----她喜歡這樣;她的蒼白倦怠的臉是一種挑戰,彷彿在說:『我是厭世的,所以連你我也討厭--你討厭我麼?』」姊姊棠倩雖然臉圓、活潑,看起來比妹妹年輕,但遲暮的自尊心喪失仍能使她不夠自然,勉強裝出來的笑容笑聲、寒喧、拉手,到後來的感覺走了樣,那竟是「帶笑的聲音裡彷彿也生著牙齒,一起頭的時候像是開玩笑地輕輕咬著你,咬到後來就疼痛難熬。」

  「棠倩一眼不霎看著做男儐相的婁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發出一聲快樂的、撒野的叫聲,把整個紙袋的紙屑脫手向他丟去。」在此呼應前述二喬與四美的預告,遲暮姊妹果然志在釣人。只是棠倩活潑、主動的示意得不到什麼回應,一直挨到最佳的交際時刻--跳舞開始,竟然也無人問津,看來老小姐的招牌已在臉上掛定,蓬門綺羅香人所未識,就只能自開自謝地擬托良媒亦自傷,「棠倩仍舊一直笑著,嘴裡彷彿嵌了一大塊白磁,閉不上。」兩人考慮早走,為的是「趁著人還沒散,留下一個驚鴻一瞥的印象,好讓人打聽那穿藍的姑娘是誰。」「看準了三多站在婁太太身邊的時候,她們上前向婁太太告辭。」而結果的不堪又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非但呆頭鵝三多沒什麼表示,就連在「走人」最後一招使出,可料的也是不會有人來打聽什麼藍衣!一切無非她倆自織的美夢希望,而微渺的嚮往所得又必定是落空。

  如此著墨不多但卻深刻近虐的筆觸,使得筆者想著要去探究,張愛玲在此要表現什麼?促使她寫出來的動力為何?有可能是她對女性同業公會的撻伐,恨她們依人成事的可悲(張氏其他篇章中也曾冷然翻出)。如果不是這樣,鑒於張氏自卑的孤冷與坎坷,難道這竟是她不辭一痛的照鏡自剖?

  婁太太:她才是文中著墨最多,最濃的主角人物,概括說來是「怎一個『土』字了得」。外貌很差,那是「戴眼鏡,八字眉皺成人字,團白臉,像小孩學大人的樣捏成的湯糰,搓來搓去,搓得不成模樣,手掌心的灰揉進麵粉裡去,成為較複雜的白了。」知道自己配不上留學生婁囂伯,更知道「多少人都替婁先生不平」,自卑者選擇的自衛,很自然地就是誇張自尊。她是「當著人故意要欺凌婁先生,表示婁先生對於她是又愛又怕的,並不如外人所說的那樣。」而婁先生是「當著人,他向來是讓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個潑悍的名聲傳揚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經犧牲了這許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夫妻倆就這樣一個紅臉、一個黑臉地分工合作,配合良好地在外人面前演出一場一場招人批評,自己內心滿不是滋味的人生大戲。

  雖然如此,但阿土太座的「蠢相」迄無改善,婁先生忍無可忍,拉下臉來生了氣也是有的,每當這種時候,婁太太收拾起假裝的潑悍,縮回到她原來卑屈的原型來順應。她的心裡很矛盾,那是:「都是因為旁邊有人,她要面子,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來多嫌看旁邊的人的存在的,心裡也未嘗不明白,若是旁邊關心的人都死絕了,左鄰右舍空空的單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會再理她了;做一個盡責的丈夫給誰看呢?她知道她應當感謝旁邊的人,因而更恨他們了。」這一段當是張愛玲對人生的詮釋,不僅荒涼而且荒謬,演戲必得演到你死為止,完全不由自主,做給觀眾看,有時還得配合其他演員,做一個人就是要做給人「看」,給自己以外所有的人「看」,而不管自己看得順不順眼,做得高不高興,這算啥?這是那門子權威定出來的,該死的規劃?

  婁太太雖然也盡力在配合,學習著為「面子」,但她卻是本文中的「真人」,裝腔作勢要比其他的角色少些,不是她不肯裝,是她不會裝。就因為她跟不上腳步,當然難免被家人瞧不起,會裝的人都對,她這不會裝的真人就是不對。她經常受氣,受了氣也只好忍著:「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裡,大聲漱口,呱呱漱著,把水在喉嚨裡汩汩盤來盤去,呸地吐了出來,婁太太每逢生氣要哭的時候,就逃避到粗豪裡去,一下子把什麼都甩開了。」原來這位落伍者也有她獨創發洩平衡的方法。或許我們可以評估,這,算不算也是一種進步?

  持家理事,她永遠沒有自信,家人(包括她自己)永遠覺得她「不夠」,不僅是能力不夠,其他的什麼也都一律不夠,無奈的她:「兩道眉毛緊緊皺著,永遠皺著,表示的只是『麻煩!麻煩!』而不是傷悲。」明知她能力不夠,捉狹的婁先生偏還要派給她事做,叫她去請證婚人,這一段敘寫極盡不堪,是下雨天,到人家家裡:「她手拿雨衣,四下裡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濕溜溜的放在沙發上。」表明來意,遞過去兩筒茶葉之後,對方李太太態度卻變得冷淡起來:「婁太太覺得這一次她又做錯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間無數的失敗支持著,她什麼也不怕,屹然坐在那裡,坐到該走的時候,站起來穿雨衣告別,到門口方才發覺一把雨傘丟在裡面,再轉來拿,又向李太太點一點頭,像『石點頭』似的有分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們決受不了她的鞠躬似的。」總算是又打過了一仗,真辛苦,世道利害,連婁太太這種人也都被磨得臉皮厚,有耐力。筆者幾可窺知,當張愛玲寫這段時,敏感的作家正也在咀嚼,經歷那種難捱的難堪,是她在以悲憫同情之筆寫出卑屈無奈,最足以引發萬千讀者們人生中的創傷酷烈,腐心之痛的難忘的回憶。

  婚禮中的跳舞:「上年紀的太太們悄悄站到後面去,帶著慎重的微笑,彷彿雖然被擠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們還是有一種消極的重要性,像畫卷上端端正正的圖章,少了它就不上品。」這裡頭當然包括了婁太太,雖只是寥寥數語,卻也說明了「過氣」之悲。上了年紀的同時也被剝奪了許多的原有。如果婁太太會跳舞,如果她在外國,她是能去舞池中溫習甚至恣放一回的,可惜這是在禮儀之邦的中華,在這兒就不行:會被人指稱是「老不正經」!是嗎?這又是那門子加梏加鐐的,全然範限罔顧人情的該死禮儀!

  棠倩、梨倩來告辭,婁太太皺著眉頭應酬敷衍:「婁太太今天忙來忙去,覺得她更可以在人叢裡理直氣壯地皺著眉了。」好!我們為她這一刻豁出去的悲壯喝采!

  熱鬧的婚禮場面,作家曾冷冷地點出婁太太的厭惡,也不知是對他高談闊論、裝腔作勢的丈夫厭惡了,還是對於在旁看他們做夫妻的人們的厭惡。筆者以為,她這是累了,要扮一個忠實觀察看她丈夫做戲,好累!還得勉強自己配合來演戲,更累!

  婁太太也有一丁點小小的快樂,那是她沈浸到童年的回憶,看一場熱鬧的迎親。彼時的快樂至今猶然盪漾,只是永遠不會再來。人長大了,童稚的容易滿足的快樂也沒有了!如果能回返過去,停格在童年,那麼多好!可惜的是時光不能倒流,所有的人都是過河之卒,只有向前,帶著感傷痛楚向前。

  結尾時高峰陡現,一屋子人全笑,為婁先生和新媳婦的對話。「婁太太只知道丈夫說了笑話,而沒聽清楚,因此笑得最響。」沒奈何!她知道該笑的時候就得笑,不管你想不想笑,這是在演戲,劇情規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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