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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小說集》中的虛無主義

文:洪如玉(苗栗縣龍騰分校教師)

  張愛玲可說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一個非常特殊的作家,她使用文字的能力鮮少有人能出其右,夏志清先生甚至認為,在中國近代小說家裡,她在小說中所描寫的意象的豐富,是「首屈一指」(註一),在描寫方面,也唯有沈從文、錢鍾書可與之比較(註二)。

  張愛玲的作品並不很多,最具代表性的是改名自《傳奇》的《張愛玲小說集》(註三)。這本十六篇中、短篇小說的合集,描寫的多半是三、四○年代上海中上階級社會與中日戰爭時期的香港,像這樣具有時代鮮明色彩和地域性的作品,為什麼能歷半世紀而不衰?與她同時期的走紅作家如蘇青、潘柳黛、藍業珍至今可說被讀者所遺忘,可見,在她的作品中除了卓越的文字技巧之外,還有某些能經歷時光考驗的不朽之處,那就是:人性。

  在張愛玲作品中所顯現出的人性,不是杜斯妥也夫思基式的為宗教、理想、價值而奮戰的痛苦、掙扎、迷惘與信心,她描寫的不是「崇高人格」,完完全全是升斗俗民的喜怒哀樂,尤其是一般人的鄉愿無情、自私自利,她幾乎是一針見血的揭露在筆下,但是她又不會以春秋之筆大加韃伐,夏志清認為,那是張愛玲本身「對於人生熱情的荒謬與無聊的一種非個人的深刻悲哀」(註四)。對於人生、生命宏觀的、非顧影自憐、非自我投射的全盤觀照,確實是張式小說的特點之一,她的文筆本身透顯出一種與現實世界的距離-這種距離既不致於不食人間煙火,卻又能保持超然獨立而不陷入過度情緒化。在這種恰如其分的著者與作品之間的距離,適切的表達出人性的真實面。當然人性的複雜性,不是單獨的某個高明的著者就能描述殆盡,每個作家都帶著自己獨特的視野來面對世界,站在張愛玲的角度,看到的是一個虛無的世界。

  「他人即地獄。」法國存在哲學家沙特如是說。

  從沙特的思路來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充滿爭鬥與緊張,他人與我之間是一種主客辯證的過程,彼此之間都想要將對方客體化,將自己主體化。舉例言之,在人群之間,不論這個人群有多小,小至夫妻二人,大到工作場合或社會國家,總會不斷產生衝突,究其原因經常是爭奪支配權。在家庭裡,夫妻為了主持家計的方式而爭吵;在工作場合,人們為升官晉爵而競爭;即使民主國家的選舉也是候選人為了搶奪政治權利而爭。職位高者有支配、主宰的權利,而輸的一方變成職位低、權力低的被支配者、受主宰者。

  更深刻的去看人際關係的緊張與衝突,這是源自人性中深層的結構,沙特認為這是人的存有的本質之一,因為人的意識活動本身就具有超越性與否定性(註五),超越性意謂著意識可以超越對象的種種限制與羈絆,否定性則表示意識可以否定對象的執著,因而人的意識是不斷不斷向前進行,是一種無所執著的主體性,也就是一種空無的主體性。這樣的看法帶有幾分禪意。

  然而人的意識主體要絕對的自由、無所限制、無所執著,他就必須不受其他人事物-對象或他人-的牽絆,而他人又總是無時無刻的不斷在我人身邊,提醒我們身為人的種種限制,提醒我們:我們沒有絕對自由,因為他人、外界環境可以干涉我們、局限我們。因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一種爭鬥交戰:我們不斷在追求自己完全實現、自己的最大自由,可是他人卻也不斷來限制我們,外界也不斷的干擾我們,同時我們也一直在努力掙脫這些束縛,超越這些限制,否定這些羈絆。

  上述非常簡略的介紹了沙特的存在哲學中對於人際關係的看法,當然這並不足以全面的說明人與人之間的錯綜複雜的關連,但無可諱言,它卻說明人世的某部分的真相,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緊張狀態與否定性的特質,而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我們可以見到具體清晰的描述。

  在《張愛玲小說集》中十六篇著作,除最後一篇<中國的日夜>為散文體之外,其餘均為中、短篇小說,在這幾篇小說中,人物角色之間充滿了沙特式的虛無與緊張。

  在首篇「留情」裡,張愛玲描述了米堯晶與淳于敦鳳夫妻生活中平凡的一日,二人的婚姻都是第二次,然而米堯晶與元配相處極不融洽,因為二人都是留學國外時認識結婚,這種因身處異域而寂寞所發生的感情本就不穩固,加上年輕不夠成熟、性格不合等因素,米堯晶在第一個婚姻數十年內「沒什麼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註六)。到晚年預備「享一點清福艷福」(註七)才娶了淳于敦鳳,而第二次婚姻不能再像第一次那樣盲目,因此他可是早早打聽、早做準備的。而淳于敦鳳出身並不卑微,「上海數一數二有歷史的大商家,十六歲出嫁,二十三歲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現在很快樂,但也不過分,因為總是經過了那一番的了。」(註八)他們二人是在敦鳳的舅母楊家認識的,<留情>便描寫二人到楊家串門子的一天。

  在楊家出現的主要人物,除了男女主角之外,還有敦鳳的舅母楊老太太及表嫂楊太太,以及一個隱形人物─米堯晶的元配,情節在這五個人物之間展開,他們彼此之間沒有交集,各說各話,表面上一人說一人聽,但充滿嘲諷譏刺。這種非平等對待、真誠溝通的說話模式,顯露出說話者雙方糾葛爭鬥的緊張關係,也就是爭奪解釋的權力-發言權-主宰權。由於楊家實行時髦新派,使得終日賓客交際不斷,楊太太在成日交際應酬中被寵得頗有沙龍女主人的意味,米堯晶原本亦為座上客之一,隨後與敦鳳結婚。因此米堯晶、敦鳳與楊太太之間就形成一個似有似無的三角關係,當楊太太與米堯晶打招呼時,楊太太裝腔作勢的雙眼待看不看的擺出避嫌的姿態,而此種故意避嫌的姿態,更越發表示出「米先生是楊太太讓給敦鳳」的意涵,亦即顯示出楊太太在這個不成形的三角戀愛上的主宰權,敦鳳當然厭恨這種示威的態勢,內心憤憤的對米堯晶說道:「老實同你說:她再什麼些,也看不上你這老頭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嗎?」(註九)這種內心的表白顯現出她再度挑戰楊太太的上風,企圖貶低對方的主體性。

  在<鴻鸞禧>中,張愛玲毫不留情的藉著婁大陸與邱玉清的親事描繪出人世冷暖,結婚喜事的主角是誰呢?新娘新郎嗎?不是的,著者藉著新郎妹妹的心聲點出:「各人都覺得後天的婚禮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腳色。對於二喬四美,玉清是銀幕上最後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們則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預告。」(註十)

  這種微妙的心理分析指出:即使婚禮的主角是新郎新娘,他們也不過是成就婚禮的必備道具,亦即為工具性的客體,對於周遭人而言,在每個人的觀點中,自己才是生活的重心,自己才是絕對主體。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主角振保是一個世俗的好人,他是一個隨時隨地要做自己主人的人,他的愛情、親情、與家人的關係,他都無時無刻要強調自己的意志,當他發現有某些場合某些情境是他所不能控制的,也就是說,他發覺自己有被客體化的時候,這些場景在他的記憶裡就是某種恥辱的象徵。例如振保第一次在巴黎嫖妓的經驗,在他記憶中是極大的難堪,但這並不是因為「嫖」本身,而是因為「這樣的一個女人,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最羞恥的經驗。」(註十一)

  振保在花錢嫖妓的經驗中發現,連花錢買了女人的身體,仍不能百分之百的控制她的心靈、精神、意志,對於「我執」甚強的振保而言,是一種挑戰與打擊,因此帶給他羞恥感。

  沙特在《有與無》一書中也提出:
  「羞恥本質上是一種認知,我認知到:當他人看我的時候,我在。」(註十二)

  羞恥感是因為知覺到被他人所注視而引起的忐忑不安,為什麼被他人「注視」會令人不安呢?因為當我們知覺自己被他人看著、瞪著,那種無所措手足的感覺,指出別人盯著我時,我不知自己被他當成什麼東西,只知道自己被當成一件「東西」、一件「工具」-一個對象物,因此在那個剎那,我不再是自己的主人,我也不可能控制他人,反而在一瞬間被他人控制住。

  振保的難堪就是如此,他控制不了他花錢買的女人,他發現對方的自主性,反而在瞬間發現自己喪失自主性,這就是沙特觀點中人與人之間充滿鬥爭的緊張關係。

  振保從初次嫖妓的挫折感中得到一個心得,就是下決定創造一個「對」的世界,一個他是絕對主人的世界。然而儘管他非常努力的經營他自己的世界,他仍然不滿足,他總覺別人對不起他,他更努力去做「好」事,期待周遭更多的敬意,但結果更不如人意,他想做個孝子,因此要母親同住,但是時日一久,母親與妻子的不合終致二人嘔起氣來,母親便負氣搬回老家,振保的內心對母親與妻都感覺失望,因為「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於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註十三)振保對待弟妹朋友,也是同樣挖心剖肺,替弟弟還債、安排工作、娶親、替妹妹想盡辦法安排對象,但最後卻經常吃力不討好。

  當振保決心創造一個「對」的世界時,不管他採取什麼價值,周遭的人,包括家人朋友在此時已經被他視為世界裡的一顆棋子,他們對振保而言是喪失主體性的,因此振保認為其他人都應該按照他的意思行動,也應該感激他,因為他-主人賜給他們恩惠,安排他們在他的世界安身。

  然而人與人之間並不是這樣,每個人都掌握著自己的主體,其餘人不像振保所想的那樣被擺佈,因此他妹妹受不了振保安排的工作,便鬧脾氣回上海;母親與妻 鸝不合,也嘔氣回老家;連振保一向最漠視、以為毫無個性的妻子孟 鸝也和裁縫通奸了。這些振保世界中的不順遂就是他人的反抗,更清楚向振保宣示出他的「絕對的世界」的有限,這也是沙特所說「他人是對我們自由的限制」的說明。

  <金鎖記>裡的曹七巧是另一個典型的虛無主義人物,為了榮華富貴,她甘願嫁入豪門做殘廢少爺的妻子,但是付出的代價卻遠比意識所知覺的大,她不僅付出精神與肉體的自由,也賠上青春與感情,當她發現代價如此之大,但一切無法回頭,她永遠被金鎖捆綁,她唯一可做的反抗,便是把自己的痛苦加諸予周遭的人身上:子女長白、長安、媳婦芝壽。唯有在他們的痛苦掙扎中,七巧才得到控制他人前途、他人生命的快感,七巧才意識自己的主體型。

  沙特在《有與無》一書也指出人際關係中存在著「虐待狂」(Sadism)與「被虐待狂」(Masochism)兩種互動,七巧可說是「虐待狂」的實證,她在不正常的家庭環境中,不論婆媳關係、妯娌關係、夫妻關係都呈現緊繃而扭曲的狀態之下,她內心情感慾望的洪流,只有在虐待子女媳婦身上找到出口;而她的子女媳婦在整個社會環境的壓抑下,也成了被虐的犧牲者,甚至如同沙特在《有與無》中所解釋的,被虐者被扭曲到享受被虐的快樂,例如七巧的女兒長安,她原本還有一絲上進的想法,她插班上了滬範女中,「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註十四)可見長安脫離家庭之後的快樂,但是長安在學校住讀換洗衣物,經常粗心大意失落了手帕、枕套等小零件,為了這樣的小事,七巧便暴跳如雷,打算上學校興師問罪,這對一個青春期的少女而言是太過羞恥了,張愛玲描寫得極為傳神:
  「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對於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一場,她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她寧死也不到學校裡去了。」(註十五)

  為了這樣的理由,長安接受了母親的壓迫,也搶著成為幫凶,她第二天一早就告訴七巧,她不想再上學了,因為功課太重。事實上讀者知道,長安在學校是快樂的,而且她太在乎了,在乎到不能在學校留下一點羞恥。雖然長安自認為這種犧牲是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其實這個手勢意謂著她把自己變成一個受虐狂,而且將這個受虐解釋為美麗又蒼涼。這個手勢也持續到長安的終身,由於七巧惡名昭彰又挑剔,幾乎沒有人願意與長安結親家,直到長安將近三十歲時,才有親戚為她相親。對方是留德的學生,也曾有過波折的戀愛,舊時的痛苦經歷使他認為長安頗有舊式姑娘的吸引力,因此二人便交往起來,也訂了親。長安這時候又產生上進的意念,她努力的戒鴉片、也不計較母親的冷言冷語,愛情讓長安重新對人生燃起希望。但是長安的轉變讓七巧的嫉恨升高了,七巧不但藉故推托長安與童世舫的婚期,並且三番兩次指責長安。長安突然理解,她再如何不計較母親的謾罵,卻沒辦法阻止童世舫認識七巧,「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裡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註十六)結果她主動向童世舫退了婚。

  長安戒鴉片、不去挑是非、使小壞這種種上進的、積極的作為是她自我主體性的一種伸展,也脫離了原本姜家墮落沈淪的氛圍,也象徵她脫離七巧的掌握,對七巧而言,長安的自由表示她不再是她手中的一個傀儡、一個棋子,她瘋狂的嫉妒使她無所不用其極的破壞女兒唾手可得的幸福。

  站在長安的觀點,童世舫彷彿是她黑暗世界的一扇門,門外有亮光,微透進的光照見她,使她發現自我,但這是什麼樣的自我?從這個光-童世舫的眼睛-所照出的是什麼樣的長安?她的努力都是為了讓童世舫看見一個美好的主體,這也是她借助童世舫的眼睛重新觀照自己的方式。但是扭曲的心靈受不了失敗,當她發現光照到的自我形象背後有甩不掉的黑暗-母親七巧,她便死心絕望了,因此長安主動退婚,也將她幽暗世界裡的唯一一道門關上了,在此無邊黑暗裡,沒有「他人」,她再怎樣盡情使壞、自甘下流,也無須在意了。

  張愛玲小說中淋漓盡致的描寫了人性的虛無,前面所論者是幾個非常具代表性的人物或情節,其實在其餘數篇中,張愛玲入木三分的描寫了人世的虛無面與人際之間的緊張衝突,例如<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與她的三哥、四嫂之間的爭端、流蘇與范柳原之間僵持不下的愛情。

  從張愛玲著作印證了沙特存在哲學所描述的人性,讀來似乎幽微悲哀,但是我們卻又不得不承認人性的暗淡面,然而,先了解人性的虛浮貪婪才安身立命,總比盲目淪陷在人與人之間的爭鬥,要來得清明許多。這也是長久以來張愛玲的著作始終不衰的原因。

註釋:

  • 註一:夏志清(民五十九),《愛情‧社會‧小說》,臺北:純文學出版社,三十九頁。
  • 註二:同右。
  • 註三:現由皇冠出版社出版,分為上下二冊。
  • 註四:同註一,頁三十六。
  • 註五:洪如玉(民八十六),《沙特意識哲學之「自我」概念之意涵及其教育蘊義》,國立臺中師範學院國民教育研究所碩士論文。
  • 註六:張愛玲(民七十六),《張愛玲小說集》,臺北:皇冠,二十七版,頁一七。
  • 註七:同上,頁一七。
  • 註八:同上,頁一五。
  • 註九:同上,頁三五。
  • 註十:同上,頁四一。
  • 註十一:同上,頁六○。
  • 註十二:Sartre,J-P, Being and Nothingness,P.302。
  • 註十三:同註六,頁九五。
  • 註十四:同上,頁一八一。
  • 註十五:同上,頁一八一。
  • 註十六:同上,頁一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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