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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統治的生活困境-日據時期小說中的庶民悲劇

文:歐宗智(臺北縣清傳高商教師)

  臺灣在日據時期(一八九五-一九四五),「貧困」是小老百姓普遍的夢魘,於工商發達、農業現代化的今日觀之,尤其感到沉痛與心酸。日俄戰爭(一九○四)之後,日本國內大企業集團雖然大發戰爭財,但一般人民的經濟能力反而惡化很多,市場一片不景氣,臺灣也是如此,失業人口不斷在增加。為了增加財政收入,日本加緊在臺灣殖產,其中製糖業是日本企業最重要的投資產業。同時,日本政府和糖業會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加上臺灣大、中型的地主與之勾結,大量廉價收購土地,迫使農民失去土地依附,淪為廉價勞工,貧困乃日益加深。面對此一時代困境,臺灣庶民活得艱苦,造成許許多多的悲劇。從日據時期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本土作家對臺灣庶民被剝削、斂榨的現象,經由筆尖,忠實呈現出來,一方面同情其處境,一方面向殖民統治者發出抗議的呼聲,這種臺灣庶民的悲哀,也成為日據時期小說的一大特色。

  日本殖民統治下的臺灣庶民所面臨的生活困境,主要來自糖業會社的壓迫、地主的剝削以及無工可做的失業。其中「製糖會社」與警察、婦女,同為二○年代日據下的臺灣三大問題。

  賴和<豐作>敘述,農會與糖業會社鼓勵農民競作甘蔗,蔗農起初以為有利可圖,暗自歡喜,俟甘蔗豐收,糖價下跌,製糖會社立即重新發表新的採伐規則,百般刁難農民,苛扣重量,甚至在「稱量器」上動手腳,即使警察大人當場證實磅台有誤,卻未進一步處理,替農民掙回公道,農民只能任由剝削,結果蔗農添福企盼已久的獎勵金沒了,替兒子娶媳婦的錢也飛了,恨得自己直跺腳,卻又無可奈何。

  楊逵(模範村)的農人們種了甘蔗,由於糖業公司要七除八扣,低價收買,農民心有不甘,想盡辦法不種甘蔗,不料糖業公司便勾結地主,共同來壓迫農民。<送報伕>中,製糖公司為開辦農場,村民被迫低價賣出土地。楊父則因拒賣土地,被抓到警察分所刑求,放出來後,傷重而死,加上弟妹病逝,楊母乃憂鬱自殺,落得家破人亡。

  蔡秋桐<四兩仔土>的土哥,其父本為紳士,死後土地遭官廳私心壓迫,被糖業會社強制收買,若不答應就得關到牢裏,可憐的土哥所有土地從此被霸占,賣三甲地來買五分地,自此由上流降為中流,甚至連中流也無分,完全成了一個落伍者,窮得沒能力養活老婆,在過年前夕,更為了一點點微薄的公家補助,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那種為了生活而汲汲奔忙的卑微,令人鼻酸。

  農民除遭受糖業會社壓迫之外,往往也要被地主無情的剝削。有鮮明社會主義傾向的楊守愚,對此著墨甚多,<醉>提及,佃農備受地主榨取、剝奪,田租由清國時的一甲三十石升至一甲五十石。<移溪>的佃農阿得,米穀遭大水沖走流失,無法繳租,請求地主減免田租,地主不允,反而限令三天內交穀,否則停止租佃,並且送去坐牢,阿得不得已,忍痛賣掉水牛,種田時再向別人租用。楊逵<水牛>阿玉家亦面臨相同處境,因為繳不出佃租,連水牛也賣掉,失去種田的主要動能,日子當然更難過了。更慘的是楊守愚的<升租>,地主一味升租,毫不考慮佃農能否納租﹖偏偏佃農深怕無地可耕,只好任由地主二舍宰割,抱怨道:「我們農人,是比牛馬還要悲慘哪!」甚至有些農家活不下去,因此掛起「三代嚴制」的燈籠,怎不可悲!

  農民擔心無田可種,一般人則面臨無工可做的失業困境。楊逵<歸農之日>受雇於雜貨店的李清亮,因企業整頓,一家人不得不做歸農的打算。而對「失業問題」的挖掘,楊守愚更是不遺餘力,如<過年>裏失業的阿發,負債累累,窮得無法度過年關,發出「如有事可勤,早就勤而儉了」的苦悶心聲。其中,寫失業的悲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當數<瑞生>及<一群失業的人>二篇力作。

  <瑞生>裏當外務員的瑞生,因經濟不景氣而失業,久久找不到工作,可是家累又重,只好去築路,結果不堪負荷,不但病倒,把好不容易賺得的工錢一下子全耗掉,還增加了負債,最後在餅店找到外務的工作,卻因老闆安插前來投靠的親戚而被辭退,於是改為準備一個小擔子,賣些糕餅糖果,偏偏又遭警察取締,被踢翻擔子,落得餓著肚子東跑西竄,吃了麵羹又付不出錢,以及偷進戲院看戲被逮,頻遭羞辱、譴罵,喪盡人格,真是悲哀!

  至於<一群失業的人>則是描述幾個不幸失業的浪人,在冷濕的冬日,趕大老遠到霧峰才發現無工可做,個個又餓又凍,去偷挖番薯充飢,結果遭到業主追打。他們抱怨道:「這樣的世間,實在比地獄還要痛苦,不死不活,老教人們受凌夷……窮人永遠是倒霉的!碰來碰去,一輩子都是碰著壞運。」由於屋漏偏逢連夜雨,一身狼狽的他們也對上天失去了信心,說:「人家不要我們做工,法律不許我們為了生而拿東西吃,現在,唉!連天公也欺負到我們來了!衪當著我們丟了包袱的當兒,竟故意降下雨來。」這種失業的苦境,怎不教人同情。

  由於糖業會社的壓迫、地主的剝削以及長期無工可做,日據時期臺灣庶民為了活下去,幾乎備受折磨,毫無尊嚴可言。

  楊守愚<移溪>的佃農阿得、錦源和楊逵<水牛>的阿玉家,都為了交穀賠租,把水牛給賣掉;楊守愚<凶年不免於死亡>的佃農林至貧、<移溪>的水犀、<慈母的心>的梅香家,為了生活,不得已把兒女賣掉;呂赫若<牛車>的楊添丁,因經濟不景氣,沒生意可做,負債累累,竟令其妻阿梅出身子,賺皮肉錢;更慘的是楊守愚<一個晚上>穆生的妻子,罹肺癆,沒錢養病,小兒又尚未斷奶,可謂「貧賤夫妻百世哀」的翻版,在一個夜裏,病妻索性上吊自殺,了結這貧苦的一生。

  其他日據時期臺灣作家對庶民貧困疾苦的描述,俯拾即是,賴和<不幸之賣油炸檜的>,小孩大清早就得上街賣油條,否則沒飯可吃;賴和另一篇<可憐她死了>,戇九兄的妻不忍家人啼飢叫餓,乃出門乞食。楊守愚<開學的頭一天>、<夢>、<退學的狂潮>、<就試試文學家生活的味道吧>、<啊!稿費﹖>等一系列作品,都在刻畫教書匠王先生淪為無產者的苦境。楊逵<無醫村>寫窮人生病沒錢吃藥,只能濫用民間藥草,唯有需要診斷書以便申報死亡時才去叫醫生;此外,楊逵<模範村>有一段關於飢餓的描寫,令人難忘,由於掉到地上沾了許多灰土的粽子是沒法賣的,於是像螞蟻般看守在擔子旁邊,垂涎欲滴的孩子們,出乎意料地飽嚼了一頓;楊逵<才八十五歲的女人>的林秋生,好久以來沒給孩子們帶便當,因為家經常沒有存糧之故。稍晚的吳濁流<水月>,在農場會社當雇員的仁吉,其妻為了持家,除每早四時就起來燒飯、照顧孩子,還要養豬、飼雞、餵鴨,然後下田去做工,所以才三十歲的人,臉容卻衰老得像五十歲了。

  社會經濟不景氣,加上糖業會社和地主的欺壓、斂榨,臺灣庶民可以說「民不聊生」,人人生活在飢餓的邊緣,對於日據時期臺灣所扮演的「農業殖民地」角色來說,無異一大反諷。面對這樣的悲苦處境,臺灣庶民似乎普遍存在著認命的心理,如賴和<辱﹖!>的「我」想:「在這時代,每個人都感覺著一種講不出的悲哀,被壓縮似的苦痛,不明瞭的不平,沒有對象的怨恨,空漠的憎惡;不斷地在希望著這悲哀會消釋,苦痛會解除,不平會平復,怨恨會報復,憎惡會滅亡,但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沒有這樣力量,只茫然地期待奇蹟的出現。」

  雖然內心充滿無力感,事實上,庶民內心潛藏了反抗意識,透過臺灣日據時期作家的人文關懷,一一反映出來,進而對醜惡的現實「強力抗爭」,如楊雲萍<黃昏的蔗園>,蔗農文能對製糖會社的欺騙行為提出嚴厲批判:「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難道我們永遠應該做牛做馬嗎﹖不、不、決不!好,看他們能夠耀武揚威到什麼時候啊!」同情無產階級的楊逵,筆鋒更常帶激情,其<模範村>,地主之子阮新民獲知佃戶所受的壓迫後,代父道歉,並說:「這不是個人問題,是整個民族的問題。……我們應該協力把日本人趕出去,這樣才能開拓我們的命運!」

  我們看到日據時期作家勇於揭露臺灣庶民生活貧困的真相,並賦予同情,犀利反映臺灣人生活的悲苦血淚,讓我們穿越時空,感同身受,對殖民統治的悲劇,當有更深一層的認知與思考吧!

註:本文所引各家作品均見《臺灣作家全集‧日據時代短篇小說卷》,張恒豪主編,前衛出版社,民80.2.1.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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