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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僅見一星明(九)-析評張愛玲短篇〈琉璃瓦〉

文:楊昌年(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教授)

  「姚家瓦窯」中的七片琉璃瓦還只嫁出去兩位,三小姐「心心」和程惠蓀雖有交往尚未議婚。七仙女的故事只講了三位,而且主角也並不是這些美麗的女兒們中的任一位,真正的主角是女兒們的爸爸-姚源甫。他才是貫聯全篇的主角,而文本的重心也就在隱約表現他欲蓋彌彰的心理。

  一、靜靜事件:「姚先生對於他的待嫁的千金,並不是一味的急於脫卸責任。關於她們的前途,他有極周到的計劃」。這「極周到的計劃」,說穿了,無非是想藉著女兒的婚姻為自己謀點什麼好處。表面上當然都是為女兒們好,骨子裡卻全是人性自私、醜陋的不堪。他之所以一力主導把大女兒靜靜嫁給熊啟奎,那是個「非但沒有出洋留過學,在學校裡班級比她還低」,被靜靜「激烈反對」的。「經姚先生再三敦勸,說得舌敝唇焦,又拍著胸脯擔保」之後才「委委曲曲答應了下來」的。翻開它孰令致之的真象,竟然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啟奎是姚先生服務的印刷所中大股東的獨生子,攀親為的是他姚源甫的職位高升。這一點司馬昭之心有如火種,醞釀成為日後小倆口不和的主因。啟奎由此難免有傲,甚至視靜靜為「孝女」,婚姻一染上條件交換之嫌就此失真;而靜靜她當然心知肚明,在啟奎略略一掀之後,立即發怒表態:「我不至於這麼糊塗」、「我會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犧牲我自己嗎?」咬著牙宣告「你往後瞧吧!」果然此後她有意和娘家疏遠,公公好幾次要替親家公謀取高升,「卻被兒媳婦三言兩語攔住了」。氣得消息靈通的姚先生「暴跳如雷」,甚至賭氣辭職。「極周到的計劃」到頭來成為「偷雞不著蝕把米」。真不知姚先生在慘敗之餘有無自省?套句《紅樓夢》的詞兒來說,那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女兒終身」的不值。

  他所設計的高階,又還有另一步的踏空。原來姚先生身在商界,卻是個懷才不遇的文人。由於「文章是自己的好」,其人自許之重想當然耳。苦的是時代改變,他所擅長的花團錦簇的四六駢文沒有一展身手的機會,沒有表現當然也就沒有驚動欽佩,坐使高才自憐,好不悶煞人也。這番好了,機會來了,在他精心撰製、篇幅所限未能暢所欲言的「結婚啟事」之後,又再單獨發表一篇〈姚源甫為長女于歸山陰熊氏敬告諸親友〉(登在報上,拿不到稿費,還得付廣告費,唉!)如此的槃槃大文,理應轟動海內海外,被放入「今文觀止」流傳後世的,沒想到竟被女婿嫌他囉嗦,怕同學們看到會笑,連女兒也說他是老古董「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好不容易峰迴路轉,三等書記王俊業來追姚家的二小姐曲曲,這位青年討好未來岳丈,曲意逢迎,主動要來拜讀大作。曲曲替他去隔壁舊報紙堆裡找,王俊業跟著去。姚先生:「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得點頭播腦的背誦起來,他站起身來,一隻手抱著溫暖的茶壺,一隻手按在上面,悠悠地撫摸著,像農人抱著雞似的。」。農人抱雞與文士抱文一樣,同是求售心理。張愛玲文本中的這一句引發筆者想起《儒林外史》中的〈范進中舉〉,榜發之前,范家斷炊,窮酸文士范進抱雞求售。外史與茲篇二百餘年前後呼應,儘管姚先生的苦況不如范進,但那一股酸腐之氣卻是一脈家傳。

  擔心一對年輕人找不到那篇傑作,沒想到聽到的是打情罵俏。「撒拉一聲,彷彿是報紙捲打在人身上」,花團錦簇的宏文作用功效如此,雖然饒有「碎挼花打人」的情趣,但聽在姚先生的耳中可真不是滋味,哪有什麼拜讀的誠意,只不過找個避開他的藉口罷了,唉!想來姚先生一定「空」得利害,更糟的是「啞巴吃黃蓮」,連破口大罵都辦不到。

  二、曲曲事件:有過大小姐靜靜事件在前,輪到二小姐曲曲時,她可是早已有心理準備來對付老爸,明知姚先生看不起三等書記王俊業,先擺出架勢來,把話說在前頭:「玩玩不打緊,我不該挑錯了玩伴,若是我陪著上司玩,那又是一說了!」「罵歸罵,歡喜歸歡喜,發財歸發財。我若是發達了,你們做皇親國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趨下流,敗壞你的清白家風,你罵我,比誰都罵在頭裡!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彎彎扭扭的心腸!」這話聽起來好熟悉,像是在哪見過!喔!是了!這是《紅樓夢》四十六回中鴛鴦痛罵她現實勢利的嫂子,罵得可真是一針見血,痛快淋漓:「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爺;我要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張愛玲情有獨鍾的小說傑作,難怪她念茲在茲,信手拈來,一如翻版。

  而曲曲比她的姐姐更為驃悍,她還是個劍及履及的動作派:「曲曲從他身背後走過,用鮮紅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輕輕刮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吧!別又讓人家議論你用女兒巴結人,又落一個話柄子!』」

  姚先生這一番是未戰先敗,果然王俊業不再上門,他和曲曲改在外面約會。直到「人言籍籍」的起步,姚先生不得不為了她底下的五個姐妹的未來聲譽著想,豎白旗投降,同意他們的婚事。這一次的損失更較靜靜事件慘重,那是:「王俊業手裡一個錢也沒有攢下來,家裡除了母親還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樓上幾間屋子住著,委實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間房子,買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備了幾件衣飾,也就所費不貲了。曲曲嫁了過去,生活費仍舊歸姚先生負擔……」

  三、心心事件:這是姚先生再度出馬的「極周到的計劃」,沒料到百密一疏,竟然發生了「搭錯線」的烏龍事件。原本以為三小姐心心「柔馴得出奇,絲毫沒染上時下的習氣,恪守閨範,一個男朋友也沒有」。十足的可以聽從擺佈的乖女孩。姚先生「遠遠地注意到一個杭州富室嫡派單傳的青年,名喚陳良棟」。費盡心機精心策劃,安排見面相親。「預先叮囑過男方,心心特別的怕難為情,務必要多請幾個客,湊七八個人,免得僵的慌,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宴席的座位,別把陳良棟排在心心隔壁。初次見面吧,雙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讓兩人對面坐著,看得既清晰,又沒有談話的必要。」

  相親大戲上場,統御全場的主導姚先生使出渾身解數,一心四用:「把陳良棟的舅父敷衍得風雨不透,同時勻出一隻眼睛來看住陳良棟,一隻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裡又管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沒見過大陣仗,有失儀的地方」。好不容易支持到席散返家,精疲力盡正在脫衣。烏龍事件猛然間穿幫。心心的一句:「媽,只是有一層,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捨不得您的!」宛如在姚先生天靈蓋上打了個霹靂,汗衫還套在頭上就衝過來大叫:「你見了鬼罷!胡說八道些什麼?陳良棟是杭州人,一輩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麼?」

  怪就要怪姚先生不曾指示心心「目標正前方」。三小姐搭錯了線,捨遠就近,和坐在她隔壁的程惠蓀很談得來。耳東陳換了禾呈程,月老莫非是喬太守張冠李戴的亂搞。或許在這亂烏龍中也隱然有序:程惠蓀他當然心知肚明,美色當前,薌澤可聞,顧不得電燈泡的身分,來它個越俎代庖又有何不可!而被老爸擺弄的心心小姐也並非全然柔順一如傀儡,正前方的目標早已看得清楚:「沒看清楚,倒又好了!那個人,椰子似的圓滾滾的頭。頭髮朝後梳,前面就是臉;頭髮朝前梳,後面就是臉-簡直沒有分別!」

  耳東陳之敗敗在他的一顆尊頭之圓,使得心心只覺得滑稽好笑而略無好感;那禾呈程的頭像如何,文本並無敘述,想來當是心心看得順眼,中意的那種。還有可信的應是他善用近水樓台的地形,必然能順利使展一些韜略,諸如替她佈菜服務等等,再加上甜言蜜語,就此鳩佔鵲巢,一戰成功。可以想見,日後耳東陳來找他算賬時,他一定會說:「沒辦法,誰教你排錯了位置,心心小姐人家是個收斂的淑女,顧不到遠方,只能就近,人家喜歡上我,我有什麼辦法!」

  當然姚先生敗得極不甘心,猶然企圖捲土重來,計劃要安排回請,重新佈局。只是心心的芳心已有所屬,一見鍾情已然牢固,她所使的招式又和大姊、二姊不同,只是號啕痛哭,用以表現她堅決的抗議,這一招居然也能異曲同功似的奏效,使得姚先生對她莫可奈何。起初姚先生還能振作精神,擋住程惠蓀的接近,到後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引得姚先生「悒憤傷肝」病倒。防守一方的主帥告病,力量大減,更不妙的是原本夾在丈夫、女兒間的中立國姚太太,居然臨危變節,使得姚先生這一國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個,沒奈何,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坐使外敵侵略逐漸得逞:「姚太太曾經陪心心和程惠蓀一同去看過幾次電影,而且程惠蓀還到姚家來吃過便飯。」

  四、另項評估:這一篇,儘管姚先生的人性切剖寫來精采,但與張氏的其他篇章一樣,「現代感」的不夠又屬不爭。如此題材,在當代已是少見甚至從闕了。當代的明智的父母們,是誰也不能再來鴨霸式的主導子女婚姻的了。當代的父母們已經一退再退,退到佇候告知「我們要結婚了」然後「敬表同意」。甚至連對象如何都不能置喙一問,只求是個「活」的「人」就好,連性別的差異也都有存疑,說不定女兒所嫁的對方是個女子;又說不定娶進門的媳婦是位鬚眉。或許我們對時下青年「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不能全表贊同;但基於人類相互尊重的至理,我們不能為一己之外的任何人立法,又已是必應遵行的原則。

  而父母之心對子女的愛卻是永無窮盡,親子之間的弔詭亦復無奈。嬰兒時期的男女都差不多;兒童時期,一般說來,聰明伶俐,乾乾淨淨活活潑潑的小女娃極為可愛(比起喜歡玩具槍,衝衝殺殺,髒兮兮的過動的男生來常使人受不了)。但其後又有大謬不然者:等到少年、青年時,男生使父母擔心處翻過來比女生要少一些(他不欺負人就算不錯的了)。女生呢?擔心是沒完的,沒男朋友令人擔心;有男生朋友更令人擔心;結了婚能不能快樂?為什麼還不生孩子?……明知擔心沒用!可是做父母的就這傻傻地擔心得沒完沒了。

  常發現當代父母儘力使子女擁有快樂童年是一種補償,童年之所以美好就在於孩子們的純真無憂,而這份無憂當然是托庇於父母的維護經營。看到孩子們的快樂正是做父母的快樂的享受,又或是為做父母的曩昔不快樂童年的一種變相的補償,那滋味真好!

  可惜的是,父母所能擁有的太短,子女必然會長大!所有的美好都會改變,成為回憶。

  本篇還能有引發另項思考的一項,姚先生姚太太的瓦窯出產豐富,除卻靜靜、曲曲、心心以外,又還有纖纖、端端、簌簌、瑟瑟四個,連同姚太太肚子裡的「想必又是一個女孩子」,八仙女「一個比一個美」。這又說明了引人尋味的「人理」。就因為女孩生得多使父母厭煩,所以她們一個比一個更美、更可愛,叫父母一個比一個更捨不得、更愛,這,想必是人類世界所謂的「生存之道」吧!有如動物們先天具備的保護色,功能即在於保護生命的成長,避免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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