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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僅見一星明(六)-析評張愛玲《第二爐香》的藝術

文:楊昌年(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教授)

  本篇的題材特殊,不同於張氏慣有的線路-沒有安全感的女性。這是一個倒楣男子碰上個全無性知識,甚且大驚小怪的女人的故事。新婚之夜,這個可厭的貞女引爆了她畸型性行,逃出來搞得眾人皆知;嗣後又笨得不知如何善後。影響造成有心者排擠男角的藉口,寖至越演越烈,終至四面楚歌,迫得男角悲苦無奈,飲恨自戕。析評如下:

一、藝術手法:篇中藝術手法一流,抽樣略介一二:

(一)形容譬喻:「對於羅傑,那是一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他的龐大的快樂,在他的燒熱的耳朵裡正像夏天正午的蟬一般,無休無歇地叫著……」這是即將結婚的主角的欣愉心態,譬喻鮮明。蟬鳴的高亢活躍,引領讀者感知美好一如充盈著香與熱的夏午。

(二)暗示:「煤氣的火花,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毛瓣向裡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水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啪』的一炸,化為烏有。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上了門,上了閂,然後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火,煤氣的特有的甜味,逐漸加濃……」這是結尾的主角自戕。煤火的存滅暗示主角的生死。垂滅之前的外撲,意象突兀猙獰,暗示主角死時的痛苦與不甘。死亡敘寫雖未落實但已足夠,正值篇章之末,讀者當可察知悲劇的全無轉機。

(三)象徵:「羅傑把那飯巾狠狠地團成一圈,放在食盤裡,看它漸漸地鬆開了,又伸手去把它團縐了,捏得緊緊地不放。」這是婚前的飧桌上,羅傑對女角愫細的寡姐靡麗笙極端厭惡,這個神經兮兮的女人一直在潑冷水,擔心妹妹會蹈她的覆轍。羅傑對她的火大象徵在此:那飯巾就是靡麗笙的細脖子,緊捏是叫她說不出那些喪氣的話來。

  「雙手捧著照相框子,吻著愫細的面,隔在他們中間的只有冰涼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燙的嘴唇隔開了他們……」究竟是什麼造成悲劇?「冰涼的玻璃」象徵愫細貞女式的自封。羅傑火燙嘴唇的熱情不能消溶貞女冰封,反倒被誤會是禽獸施暴……直到「像轟雷掣電一般,他悟到了這一點,原來靡麗笙的丈夫是一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的人。」儘管錯在不通人事的兩個女子,但在人們的眼中口中,她們卻成了受害者,被判有罪的竟是實在無辜的兩個「普通的人」男子。

 
(四)伏線:全篇伏線處處,乍現卻有山雨欲來的警兆。篇首楔子,少女克荔門婷以為性的現實是這麼的「污穢」;靡麗笙的婚姻不幸,因為那男子是個「反常的禽獸」,而她以為:「男人……都是一樣的。」「她在為愫細害怕……」;母親蜜秋兒太太管教女兒的方式嚴格,連報紙也要經過檢查過後才給看,這位夫人愛之適足以害之的封閉教育,使得女兒們如自無菌室中出來,純潔而不正常。靡麗笙的畸型已見於前,愫細的重蹈接踵而至。伏線出現時,感覺雖有突兀但還不致嚴重,及至連結印證之後,逐漸顯現的殺傷,沉重得令人窒息。

(五)轉移:精采之處在張氏藉寫景來轉移表徵實事。「那時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鐵欄干外,挨挨擠擠長著墨綠的木槿樹,地底下噴出來的熱氣,凝結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緋紅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種,充滿了熱帶森林中的回憶-回憶裡有眼晴亮晶晶的黑色的怪獸,也有半開化的人們的愛。木槿樹上面,枝枝葉葉,不多的空隙裡,生著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還有一種背對背開的並蒂蓮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黃的斑紋。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聲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寧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寂靜。」這一般寫景表現詭異,看似平和的夏夜中的植物色彩誇張「毒辣」;動物們在暗中蠕動著侵略殺伐。寂靜之中潛伏進行著危機。著者避開了羅傑新婚之夜爆發衝突的現場來寫此,轉移表徵的是夏夜平和假象下的險惡;新婚夫婦洞房中的戰爭;龐大的,得不到安全的荒涼人生的怔忡。

二、意識分析:篇章意識,筆者的分析可有下列數端:

(一)人言可畏:誠如明星阮玲玉臨終所言:人們似是為他人而活,個人的自信全視他人的觀感而定。若是冤枉地被人誤會,即使只是異樣的眼光也就能叫你絕受不了。本文主角羅傑就是這樣地一步步被逼入絕境。先是被愫細出賣,在學生前說他是個「畜生」,引發學生們誤以為羅傑變態,甚至是「隱伏在下意識內的神經病發作了,因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徵之一,往往是色情狂。」愫細被幼稚而義憤的學生們擁著去見校長巴克,教務主任毛立士,事件遂由火星蔓延燎原而不可收拾。痛苦惶然的羅傑,在逃避一天之後無奈返回,愫細接受了他,商量去渡蜜月,而巴克帶來惡耗,毛立士公報私仇故意擴大,羅傑被迫解職。了解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是由愫細這個「任性的孩子」(巴克的形容)一手造成,悲憤的羅傑當下想要「真的打她」的衝動,在「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紅布條子」的冷笑中離她而去。

  羅傑的失策,是不該答應巴克在辭職之後續留幫忙三週,不該把自己放置在學生們的嘲笑,同事們「在表面上不但若無其事,而且對於他特別的體貼」的難堪之下。更糟的是女人「一個個睜著牛一般愚笨而溫柔的大眼睛,望著他,把臉嚇得一紅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識突然發作……」她們的過敏為羅傑貼上狼人標籤。四方八面交集而來的偽善眼光,如一支支冷箭全都射向他這一頭傷獸。更大的錯誤是羅傑竟去參加毛立士家的聚會自找難堪,由他離去時的踉蹌,已然顯示傷重難痊,決意自戕的絕望。

 
(二)敗由他人:羅傑人生的敗北殉死,雖說是由被他寵壞,未加教導,甚至不忍苛責的愫細一手造成,但愫細儘管幼稚,她的本意絕非如此,燎原之勢當是那些煽風點火的他人,毛立士的借題發揮,那是泛政治化的居心叵測。蜜秋兒夫人帶著女兒奔走求告於羅傑同事之門,那是一種自衛式的主動攻擊,先下手為強裝成受害人,把原告打成被告,搶先影響建立輿論,以誤導來致人於死而使自己脫罪。靡麗笙尤其是悲劇形成的關鍵人物,開始時她即以女巫之姿預示凶兆,是她被潛意識驅使,自始至終極盡其分化破壞之技。由她看到羅傑返回與愫細和好時對母親的話:「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她提到死去丈夫名字時的露齒,使得羅傑「打了個寒噤」。其人的「白得發藍,小藍牙齒」是一種詛咒。是她這死鴨子嘴硬的古怪女人,絕不認錯,立意要為自己的婚姻失敗找伴,容不得愫細的婚姻可能美滿。有如〈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施虐於子女媳婦,是她要在親手導演之下再度觀賞一次悲劇之痛。在此啟示我們的荒涼人生何其孤單!即使親近的人也可能正持著有形或無形之刀對你砍殺。

(三)宿命陰影:在毛立士家中,哆玲妲告訴羅傑,靡麗笙的丈夫佛蘭克後來找不到事自殺,是「被他們迫死的」,羅傑的感覺,先是「一陣洋溢的和平」,那是他慶幸自己比這位連襟略勝一籌。但跟著卻是「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那是他已意識到宿命陰影的強大,在它籠罩之下絕無逃生可能。此次的身敗名裂,嗣後必然也是沉冤莫雪,然則在世人的鄙棄之下,將走的或就是一如佛蘭克所走「找不到事」的路,路的盡頭,結局也該是和這位從未謀面的連襟,同難一樣。

  當代存活的人類,既已明知形而上的抽象虛妄,但卻又難免惴惴,甚且在心理上受其宰制。在人類文明高速發展的今日,我們的心情仍然軟弱如此!茲篇的人生之究,是可悲抑是猶有可喜的改變?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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