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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張愛玲:從《傾城之戀》談起

文:侯作珍(元培科學技術學院講師)

  對一個像我這樣受過正統文學訓練的人,不知道張愛玲或如何閱讀張愛玲,就好像生活在都市卻沒去過咖啡館,不免有分自外於時尚的歉意與尷尬。姑且不論張愛玲的作品自獲得夏志清的高度評價後,是怎樣被提升到國際視野的層次,並影響了許多臺灣重要的作家,近十年來文藝學術界持續不衰的「張愛玲熱潮」,從報章雜誌的評介文章、眾多研究者的醉心探討、「張愛玲國際研討會」的盛大召開,一直到她的作品被列入「臺灣文學經典」,成為臺灣文學畫冊中最特殊的一頁風景;閱讀張愛玲,似乎已變成一種品味的象徵─是學院菁英和文藝青年的「必讀經典」,更是普羅大眾表現「文學修養」的指標。

  竄紅於四○年代上海的張愛玲,原本就是以通俗作家的姿態,打動無數小市民的心。不喜歡寫「戰爭」或「革命」等五四作家所熱中的偉大主題,寧願「從柴米油鹽、肥皂、水和太陽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只因她認為「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以上海、香港為描寫的依據地,寫盡封建舊家庭的墮落腐敗,和人對自身處境的無能為力,由紅塵男女所搬演的一幕幕滄桑而荒涼的愛怨情仇,張愛玲透過通俗的小說題材,來傳達她對女性命運的思考及離亂的時代感受,自有一番沙中見世界的深刻與細緻。作為張愛玲的讀者,總能念誦那麼幾句張式名言:「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傳奇》再版自序)

  我閱讀張愛玲,最初是課堂知識的被動接受與理解,也喜歡抄錄些浪漫語句,如:「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愛〉,收於散文集《流言》)寫在給朋友的書信中,當作某種心情的註解。於是,張愛玲似乎成了感傷的「少女情懷總是詩」,在跨出學院窄門後,便連同懵懂天真一起被拋擲揚棄。尤其當蒼涼、繁華、憫然等字眼,又從老上海的「傳奇」風靡到臺北的末世情調消費(例如看到某知名女士的傳記,仿效張的作品名曰《xx半生緣》,封面照片復古的裝扮和暈黃的色調,典型張愛玲式的一種懷舊包裝),更使我刻意保持距離,不願趕搭這班流行的列車。

  直到最近重讀張愛玲作品,在她的成名之作《傾城之戀》裡,深深體會到生存於人世的艱辛,和命運的荒謬無常之感,張愛玲之於我,不再是學院知識與流行符碼,而變成那麼真切俯視人生的寒徹眼神。《傾城之戀》明明是個弱勢的傳統女子在四面楚歌的絕境中,力求生存突圍的蒼涼故事,在張氏反諷手法的運用下,從題目上先予人錯誤的想像,以為是絕代佳人浪漫的愛情故事,卻是女主角白流蘇以二十八歲離婚婦人的身分,在娘家備受嘲笑與排擠,為了尋求再嫁的出路,不惜狠心搶奪妹妹相親的對象范柳原,最後並藉著一座城市(香港)的陷落而達到目的。范柳原是剛繼承產業的富有華僑,在婚姻市場上條件相當好,他喜歡中國女人獨有的氣質與味道,而白流蘇恰好符合這個形象,於是兩人有了發展的機會。在范柳原眼中,白流蘇的「中國女人」特質是這樣的:

  「你知道麼?妳的特長是低頭。」

  「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的。」

  范柳原認為「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了時。」但是白流蘇摸不準他的真意,防衛心加上不安全感,使她把他的讚美都當成了諷刺,因而屢生誤會。兩人在香港相處了一個多月,只見白流蘇步步為營、小心應對,在遊山玩水的許多對談中,迎合並揣摩著范柳原的心意,范柳原也半真似假的,以俏皮調情語試探著白流蘇。表面上,張愛玲運用了通俗愛情小說的筆法來鋪陳這些橋段,神髓還頗似《紅樓夢》。例如:

  流蘇笑道:「怎麼不說話呀?」
  柳原笑道:「可以當著人說的話,我完全說完了。」
  流蘇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麼背人的話?」
  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
  流蘇別過頭去,輕輕啐了一聲道:「偏有這些廢話!」

  像這樣的調情語,在兩人相處時頻頻出現,很容易使讀者耽溺在對這些話語的品讀玩味上,而誤以為《傾城之戀》是部浪漫愛情小說。若一路分析兩人對話時的心態,不難感受出白流蘇處處戒備、以退為進「迎戰」范柳原的那份心理壓力;她要如何討好對方又不失自尊的贏取一張長期飯票?這裡透出傳統女人必須依靠男人生活、因此抓住男人就成為她們生命全部重心的一種無奈悲涼,如果不把握住范柳原,她根本已無退路與容身之處。她對范柳原的每一步棋精心算計,小心控制情感並籌思應對之策。然而在這場愛情心理的攻防戰中,范柳原所擁有的優勢畢竟大大超過白流蘇,「他那閒適是一種自滿的閒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他使人誤會她已與他發生關係,白流蘇返家後,必須忍受各方非議和流言蜚語,終於在范柳原要求她二度赴港時,崩潰了:

  白老太太長嘆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

  她就這樣的下賤麼?她眼裡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於是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

  因為失去了應戰的力氣,赴港當晚她便投入范柳原的懷抱:「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胡塗了。」范柳原雖然喜歡白流蘇,但因感受不到她的真心,「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他並不急於和她結婚,甚至一週後便要上英國去,白流蘇的婚姻遙遙無期,眼看就要過著「情婦是善於等候」的孤單生活,她只得自我開解:

  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麼?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這樣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沒有機會厭倦,未始不是於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

  但她很快就想到以後的歲月該如何消磨,而感到十分空虛:

  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漸漸的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的路子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於!她不是那種下流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

  白流蘇的悲慘命運似乎要註定了,像張愛玲筆下其他被舊家庭和婚姻觀念扼殺的女人一般─偏巧就在此時,戰爭爆發了,在日軍轟炸香港的硝煙炮火中,把兩人從現實的算計逼到了生死的關頭,只剩下僅存的生命相依感:「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兩人結婚了。故事結尾甚有喜感,流蘇離婚再嫁,竟有這樣驚人的成就,遂引起旁人的效法,但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

  對一般人是生離死別的戰爭,卻成全了白流蘇的愛情與婚姻。張愛玲的悲喜劇營造手法,同情中有嘲諷:同情的是兩個自私的男女,在亂世中想做一對平凡夫妻的卑微心願;又嘲諷個人終究擺不脫命運環境的控制,只能無奈地順隨時勢而浮沉。生存的艱辛與命運的荒謬無常,在這個難得的喜劇收場下,反襯著一絲悠悠的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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