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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評姜貴《重陽》

文:林俊德(經濟部加工出口區安全管理師)

書 名:重陽
著 者:姜貴
出版者:皇冠

  姜貴的《旋風》與《重陽》,自夏志清大力推薦之後,早受到重視和肯定。不過一般仍簡約地把它們列入「反共文學」,所謂五○年代反共抗暴風潮中的應景產物。筆者曾談過(《旋風》中的人物),在當代本土文學喧騰的此刻,重新檢視《重陽》,不但不覺僵硬難讀,反而覺得姜貴的苦心孤詣不宜忽視,作品中的藝術手法,更值得虛心探討。

  歷史小說的名作家高陽研究《旋風》,曾拈出題旨,認為是著者有感於國破家亡,有心要檢省共產黨何以能得勢而作;姜貴也自言:

  這《重陽》是《旋風》的一個姊妹篇,都旨在探究共黨何以會在中國興起。《旋風》重農村,「重陽」重都市,是其不同而已(《姜貴自選集》自序)。很明顯地,《重陽》的主題意識,也仍不脫反共文學的範疇,但著者的用心在於檢討性的思考,加上姜貴嚴肅的創作態度,作品便能兼顧到藝術技巧。「重陽」寫作比《旋風》晚了九年,由開筆到出版,橫跨五、六○年代,臺灣文壇的文藝思潮逐漸受到歐美現代主義的影響,反共文學漸趨低調,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重陽》是否展現一些特色?姜貴的筆法,比起「旋風」的寫作已趨向蘊藉,但因為主題意識的揭露,蘊藉中仍有明白點出主題的地方,或藉人物對話,或以全知手法適時說明,往往留有豐富的弦外之音,耐人推尋,可以說是一種高妙的政治寓言。我們就從主題意識來談《重陽》中的政治寓言。

  既是反共文學,難免要在作品中暴露共黨的罪惡,一味的口號呼喊或公式套入,都是拙劣不堪入目的。姜貴帶有省思的批判,常是藉人物的對話,自然呈現乖離、荒誕的動作背後的動機所在。《重陽》大約四十五萬字,登場人物不下百人,主要以武漢為場景,反映國民政府容共、分共的一段歷史。書中的主題有二,一是共產黨的倒行逆施,一是洋人的肆虐。柳少樵這個共產黨徒,代表一切暴力與罪惡的根源。他引誘洪桐葉接受共產黨思想,以暴力脅制,不准質疑背叛。他是傳統的大反動,主張廢姓,反對傳統道德,不孝順,不友愛,反對父母包辦婚姻,反對寡婦守節。他是雙性戀的魔頭,對洪桐葉又是親熱,又是暴虐。他灌輸給洪桐葉這樣的想法;父母生孩子,不過是情慾的結果,做子女的完全不需要負責任照顧父母、孝順父母。洪桐葉受了影響,便不顧洪大媽生活的艱苦,妹妹洪金鈴提出責問,洪桐葉還振振有詞:

  「新腦筋不要媽媽?」
  「也不是說不要。不過一個人總得勞動,她可以做臨時工人,自食其力。」
  「她老了,做不動了。」
  「那就活該沒有辦法。」洪桐葉搖搖頭,苦笑一下。「將來革命成功了,國家會有養老院。現在是青黃不接的轉變期,自然不免有許多小悲劇。」
  「你說這是小悲劇?」
  「是的,我們有更多的正在受難的無產者!」
  「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能照顧,我們還有資格設想那許多人的事嗎?」(頁一六三,皇冠出版社)

  有人講過關於勞動節的笑話:一個紳士不斷用手裡的柺杖鞭打正加緊跑路的人力車夫,說:「快點!快點!我趕著去開五一勞動節紀念會哩!」勞動節的設置,宗旨當然在於關懷勞工,然而那位紳士卻正在做著虐待勞工的事。光喊口號,忘掉基本精神,正是這個故事成為諷謔性笑話的理由。陳源先生的《西瀅閒話》書中也有一則故事:一個粗人拳打腳踢,催著老母趕著燒飯:「還不快點!我趕著去燒報娘恩香哩!」燒香的形式,何不就落實在實際對待母親的溫柔體貼上呢?洪桐葉所謂為了「更多正在受難的無產者」,顧不了母親窘迫的困境,當然也是一味喊口號,忘了愛親、孝親是最基本的人倫。因此《重陽》這段兄妹的對話,便是一則政治寓言。

  書中另一位魔性人物─白茶花擔任了婦協領導人,便訂出強迫寡婦嫁人的政策:

  你看有多少窮人沒有老婆,偏偏許多寡婦要守什麼寡。這不公平,而且暴殄天物。─不久孤男寡女,抽籤分配,務必教他們各得其所。─不擁護就是反革命,反革命是要殺頭的。(頁四二七)

  所謂尊重基本人權,所謂婦女解放,應該是由個人意志決定,而不是經由少數掌權者亂點鴛鴦譜,自以為是的隨興安排。當然也不是特別給予某些人特權,假冠冕堂皇的理由,行荒唐之事。柳少樵不僅把洪桐葉視為禁臠,還脅迫他幫忙,以「向處女貞操挑戰」、「打倒資產階級獨佔意識」的冠冕堂皇口號,姦污了他的妹妹和母親。白茶花的宣言,在《重陽》中便成了政治寓言。是邪?非邪?讀者自行判斷就是了。

  為了暴露共產主義在武漢施行的嚴重偏差,姜貴還塑造了「列打資」這個少年。朱廣濟是國民革命黨忠貞分子,才讀中學的女兒凌芬卻被唆使批判老爸,安上莫須有的罪名,包括對女兒猥褻。後來她加入軍政學校,國民政府分共以後,朱廣濟去武昌找女兒,共黨控制下的軍政學校已經撤往江西,朱廣濟撲了空,卻見到充當公役兵的十二、三歲的列打資。他因為左腿潰爛,腫得像個小水桶,被留下來。朱廣濟要送他去醫院,他說:

  「醫院是資產階級住的。我是無產階級,住不起醫院。」
  朱廣濟解說送醫不必花錢的。他說:「你說得這麼好聽,到底有什麼陰謀?」
  經過辯論,孩子想了一下,說:「好,我隨你去。我不怕反革命的資產階級的卑劣的陰謀。」問他的名字,他原名達志,為了「打倒資產階級」,學校裡的閻隊長替他改為「打資」;他本姓李,
  「現在和列寧同姓;我和列寧是一家人。」他知道要送去日本醫院,又說:「反革命的資產階級永遠和帝國主義者勾結的。不過,我不怕它。」

  從對人的疑懼,不辨是非,到滿口共產主義教條,列打資這號人物,傳神地刻畫出當代許多被迷惑的青少年的典型。因為共產黨的洗腦,他的思維方式已經僵化,心中的執迷可能比身體上的傷痛還麻煩。所以,朱廣濟對好友日本醫生板蒼實說:「我為你招了麻煩來了!」

──

  「我不是為他的腿病難過,我為他的心病,他受了共產黨的麻醉,中毒極深。」

──

  「好吧!我們先去給他醫腿,再設法給他醫心、醫腦。醫心、醫腦,可沒有醫腿容易啊!」(頁五八七)

  姜貴這段鋪描,是非常具體的政治寓言。他在《重陽》自序中曾經說過:

  共產黨注重階級利益。這個階級是由共產黨本身的暴力所形成的一個「新貴族階級」,而絕對不是所謂無產階級。──

  但它在十六年的武漢,實在早已經給我們看過「樣子」。如果舉國上下,都重視那個「樣子」,都重視他們在那個「樣子」中所表現的許多「過火」的舉措,作為一個前車之鑒,戒慎恐懼,積極的消滅共產黨所由產生的那些因素──

  著者的寫作動機,明顯地就是想以個人親身經歷,把國民黨在武漢容共、分共的一些狀況呈現出來,給大家看看那個「樣子」。柳少樵與白茶花正是特權階級,他們的所謂改革就相當過火;而列打資這樣的少年,正代表受到傷害的下一代。

  書中第十一節,描寫到吳佩孚的部隊佔領漢口,「軍用票滿天飛,其價值也越來越低。」有人拿軍用券買不成油條,報告了戒嚴巡邏隊,巡邏隊來了,賣油條的早逃得不見人影。巡邏隊怪那人「不該謊報,軍用票向來信用昭著,軍民人等,無不樂用。」於是打了五十軍棍,一走了之。這樣反映亂世通貨膨脹的現象,荒謬之中又非常寫實,附近商民怕巡邏隊再來要人,又嫌那人妨礙做生意,報警無用,只好把他送醫。無奈沒有醫院肯收,最後送到日本人經辦的同仁會醫院,意外發現服務態度好極。板蒼實父女這兩個仁心仁術的角色,是著者有心從人性廣面的關照,就「洋人肆虐」的主題,故意提供相對相反的事例,和魏蒙蒂夫婦的塑型類似,不僅使小說意涵更為豐富,也顯見著者的視野寬闊。小說中的國民革命忠貞分子朱廣濟和板蒼實是好同學,「近來時局緊張,當權者使用廣大的監獄和輕易的死刑以消除反側,保障統治。」板蒼實請朱廣濟住到家裡來,他認為吳佩孚「不敢進日本租界,到一個日本人家裡來捉人。」朱廣濟感慨軍人對洋人的「奴顏婢膝」之可恥。兩人的對話:

  「我想」板蒼實感喟地說:「他們有他們的苦衷。一個民族要走富強的路,打算頂天立地地做人,那過程是艱苦的,每個弱者都怕面對這樣的前途。而媚外安內,則是現成的法寶,兩腿向前一彎,膝頭一落地,就什麼都成了,那確實比較省事的多。」
  「當年我們學生理解剖,不知道這個膝頭還有這麼大的一個用處。」朱廣濟用手拍著自己的膝頭,作個苦笑。
  「這半章膝頭論,是政治學,不是醫學。」
  兩個人縱聲笑了。(頁二七二)

  中國人遭受洋人的侵擾,「苦衷」由一位寬和的日本人道出,真是令人深思;半章膝頭論,更是以諧謔的筆法展現,著者回顧歷史,是如何地充滿無奈之情。

  在指謫帝國主義對中國人的凌虐方面,最具體的有兩條支系情節:洪桐葉的洋行老板和老板娘壓榨他,碼頭鬼子欺壓小魚和小魚的老婆。洪桐葉以極低的工資做繁重的工作,包括對他不宜的為老板娘修腳的工作。他因此得了戀足癖,以及對西洋女人的幻想症。碼頭鬼子則逼著小魚搞同性戀,小魚結婚之後,又逼迫拍攝老婆的小腳,還讓她生了個藍眼娃娃。對於日本及蘇聯的威脅,姜貴更巧用匠心,安排了同情中國國民革命的法國人魏蒙蒂的東北之行牽引出來。夏志清先生曾指出這二二、二三章有些鬆散,是敗筆(見<姜貴的『重陽』──兼論中國近代小說之傳統>);如果從主題意識來察看,我認為其實另有作用。魏蒙蒂向日本情報頭子廚川大佐提供線索,日本人就藉此掃除了清水先生的惡勢力;他向投機分子錢本三揭發高未明的複雜背景,錢本三基於個人利益根本未加反映。中國與日本後來的弱與強,似乎從此就可見端倪。魏蒙蒂「不以為共產黨定會從此一蹶不振。」他在東北見到高未明與俄國間諜鬼鬼祟祟,就不了解:「中國人為什麼要給共產獨裁的蘇聯做事情,難道真是無路可走,飢不擇食了?」(頁五三四)姜貴在散文集《無違集》中說過:

  在《重陽》裡邊,我也用個楔子,即高未明是。那等於對共產黨說:你們不要太起勁。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且離開你們那個火坑,跳得遠遠的,看看外面是什麼世界,從外邊看你們,又是什麼世界。國家已經在強鄰窺伺之下,危如累卵了,你們還在胡鬧,你們自以為高明,其實未也。(頁二二一)

  作者重在向共產黨人提出勸諫。就小說衍生的意涵來說,它還有另一層深意:高未明代表未來一種不穩定的因素,他可能是危險人物,汪精衛倚賴他,將來非常危險。篇末他隨行南下,柳少樵與白茶花則在九江下船,對國民革命而言,這是雙重的危機,著者以客觀筆法終結,卻給讀者留存了迴盪不已的懸慮,這也是高妙的政治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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