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　者：朱天文
出版者：麥田出版社

　　讀竟＜花憶前身＞，大致地經歷了朱天文在小說創作上風格與敘述對象的演變與轉移，發現所觀察到的文學現象，在王德威與詹宏志的評析下已十分完備，他們講述胡蘭成之於朱家三姊妹的背景效應與引導作用、敘述小說基調與變調之間的重疊與保留性，更以文化角度肯定了朱小說中的社會表現與社會意識，條理分明地訴說與解析，十分中肯。因而，我不願再從文學理論的眼睛重述一遍兩位批評者的話，而是希望以自己的「生活觀」，去撞擊小說中所描述的都會頹廢或戲劇性的情感交迭，作一種讀者與著者經驗上的約會。在約會中，討論類似臺灣與外邦那種建交斷交、尷尬而幽微在傳統意識上對新社會型態認知與排斥的膠葛關係。

　　在本書蒐錄的九篇小說中，＜小畢的故事＞是我較不感興趣的一篇，該篇寫眷村的故事，帶有成長小說（青少年小說）的成分，除此之外，較為平凡。不過，其中或許可以看出朱早年的單純風格。然而，以眷村為背景的作品對我而言，總是要帶些莫名的隔閡感，或許源於我鄉村本土的成長背景吧。我總會替鄉土文學與現行的主流文學套上顏色，在閱讀二者前，我的眼睛早已戴上了眼鏡，雖然文學的觀察必得具廣大的胸襟、並且要能夠包涵藝術的多元性。因此，閱讀＜小畢的故事＞我總不自覺把鄉土文學中所表達苦難、壓抑的部分拿來當調味料，使得難以全然認同其中的顛沛流離。

　　除去＜小畢的故事＞與＜伊甸不在＞此類如王德威所言「俗氣的故事」，我感受到最大的衝擊，應該是在＜炎夏之都＞、＜柴師父＞、＜世紀末的華麗＞等篇章。這些小說所欲描寫的內容從大範圍的角度來看，是社會變遷的足跡，如＜柴師父＞當中，MTV牛肉秀附設練功看氣，在柴師父的房間中「神魔同昌共榮，人人任意而行。」在在顯示社會價值觀的改變。然而，在社會這個大主題之下，應該還有著可以詳加細分的子題，例如，在＜炎夏之都＞中的家庭經營與肉體上外遇（慾望）的描寫、或者在＜世紀末的華麗＞當中，對青春年紀、另類的人際模式、頹廢都市的投入其中、與反判傳統服膺現實的生活觀的著墨。當然，在諸多篇幅中都可以看見朱對女性定位的探詢，這也是一個討論重點。

　　我一向尊重傳統，所以讀到＜世紀末的華麗＞中的米亞，該文幾乎是在對我的生活觀念做一種另類的展示，展試著那種在情感追求上不欲被定住（自然，也沒有安全感），只要求脫離於柴米油鹽之外的自由、與活在當下罔顧過往包袱的另一套生活哲學。投入文中，跟著其中的人物走，當我讀到「物質女郎，為什麼不呢，拜物，拜金，青春綺貌，她好崇拜自己姣好的身體。」我竟也被震懾住了。從小我們就有的觀念，作人要追求精神上的昇華，物質是虛幻的，無法永恆。然而，我們都不是大思想家、大哲學家、大文學家，永恆與否有那麼重要嗎？更何況要永恆也輪不到我們。既然如此，那麼把握現實中的直接感受，也無妨作為一種值得參考的生活觀。另外，在＜炎夏之都＞中，呂聰智「想起了多年以前所愛的人的那句話，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淚水從他的頰上滾下。」那顆淚除了含有如詹宏志所言「歌頌昔日青春的身體，對照今日的槁木死灰。」傷感年華的老去之外，還雜有事業、家庭、慾望、壓抑與發洩管道的顏色，而這當中我較感興趣是主角所極力維持的平衡點。如何是對家庭忠貞呢？在小說裡，呂聰智似乎是忠貞的，葉只是他精神與肉體上排泄物的馬桶，因為他知道「習慣是一個舒服的陷阱，讓人日漸身臨其境卻絲毫不知。」所以，在真實的情感上並沒有架上任何連線，他是恆星眾多行星中的一顆而已，受恆星的引力迴繞旋轉，卻永遠不會跌向恆星的身上。

　　最後一個比較值得一提的議題，我認為是小說裡的女性主義的影子，但是朱所訴說的女性獨立，儘管堅持到底，卻是要染上些許悲觀色彩的。例如米亞「她們賺自己的吃自己的是驕傲，然而能夠花用自己所愛男人的錢是快樂，兩樣。」這當中的驕傲來自於何呢？或許是那種弱勢者反撲成功的成就感使然。自然，朱也設計了一位傳統的、「擅於實現別人夢想」、宿命觀的女人作為對照，然而，扮演著如是角色的婉玉，在米亞的觀念中卻只有「可憐」二字。到了末了，朱天文其實還是以哀悼的基調結尾，「年老色衰，米亞有好手藝足以養活。」但是，精神上的寄託呢？卻是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終究免不了要落失，儘管米亞有著一種期望－男人的世界將倒塌。

　　綜合以上，我認為朱天文後期的小說是相當具社會性的，因應著社會的變局，朱天文試圖表達一種類似於春秋戰國時那種傳統權威解體而新生的百樣價值觀，這樣的價值觀建築在複雜多變的世紀末社會結構中，於是產生了頹廢的一面，而這頹廢的部分正是世紀末繽紛文化根部的凋花與腐去的落葉。朱天文的小說容納那樣的內容，意圖藉彰顯頹廢來反思道德，有著極正面的意義。讓那樣繽紛而絢爛，而且是建構於垂危之間的生活型態，入主到她的小說世界，使其小說成為末世不定文化的太平間，朱天文其實是有著雄大而嚴慎的展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