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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醒夫的〈扛〉

文:林俊德(經濟部加工出口區管理師)

  洪醒夫(一九四九-一九八二),是第三代本土作家。原名洪媽從,生於彰化縣二林鎮。六○年代就以司徒門的筆名創作,題材主要是他所關懷的農村中的人、事、物等,誠懇而質樸;七○年代,他的視野更加開闊了,除了所關懷的農村素材之外,他作品中呈現了農、工商轉型的社會觀照,發表了「散戲」、「吾土」等傑出的作品,於是他在文壇佔穩一席之位。他曾經主編過爾雅版的《六十四年短篇小說選》,榮獲吳濁流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文學獎,出版有小說集《黑面慶仔》、《市井傳奇》及《田莊人》。民國七十一年七月,他不幸車禍喪生。逝世週年,他的未結集的小說、散文、詩等作品,匯集為《懷念那聲鑼》,由號角出版社出版。

  筆者選析的這篇〈扛〉,民國六十四年發表於《臺灣文藝》,曾獲得第七屆吳濁流文學獎佳作獎。當初發表時只有五千字,後來收入《黑面慶仔》小說集,著者重新改寫,成了一萬字。本文討論以《黑面慶仔》及前衛出版社《洪醒夫集》的詳本為主。筆者覺得「扛」中的人物心理描繪很有獨到之處,洪醒夫在一般小說中經營往往情節單一而又低調,這篇卻堪稱精采,不僅是主題可取而已。換句話說:這篇〈扛〉,是洪醒夫作品中藝術技巧能與主題意識兼顧的少數細緻作品之一。

  乍看題目〈扛〉,我最初想到了「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力能扛鼎」;然而,洪醒夫的作品除了「散戲」中的小生秀潔會扮演岳飛,小說人物絕大多數是臺灣農村裡的小人物,他的第一本小說集《黑面慶仔》收錄的這篇〈扛〉,大約也不能是什麼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吧?〈扛〉,會是黃春明「鑼」中憨欽仔一樣的,是在殯葬行列裡〈扛〉大旗?不,不是的。它竟然是「扛大厝」,「大厝」是個美麗的形容詞,人活著住在「厝」裡,死了斂在棺材裡,「大厝」就是棺材。原來小說中的主角是扛棺材的苦力,藉著人物的對話以及回溯,著者寫出了小人物出自人格尊嚴的抗爭,無奈在現實的強大壓力之下,抗爭將在酒醒之後默默地放棄。

  命定似的貧窮,常是洪醒夫筆下小說人物的困境,〈扛〉中的阿秉也一樣。他沒有辦法依靠僅有的一點薄田養家活口,「扛大厝」又只碰機會,偶一為之,也往往是助人性質,不能當做職業,期盼它生意興隆的。於是他靠打零工維生,村裡的富人有限,他大部分是替「趙跛腳」做事,可說是靠趙跛腳過日子。小說的衝突點在:趙跛腳死了,正值農曆春節期間,人手不好找,極需要阿秉幫忙「扛大厝」;趙家出了高價,阿秉卻是想起平日趙家父子的凌辱,做了維護個人尊嚴的抗爭,死也不肯答應。

  小說現實的人物只有三個-阿秉、水牛伯、阿秉的太太,現實的場景主要就在阿秉家的廚房。起始的時候,阿秉就已經喝得有些醉意了,水牛伯來勸阿秉接受「扛大厝」的事,阿秉執意不肯。他說:
  要我扛趙跛腳出去?
  免想!-我對財仔說過,叫他去找別人,我死都不扛。

  話語中,不僅稱呼對方的渾號,帶有輕蔑的意味,而且強調不必心存冀盼,寧死也不肯做的。著者成功地傳達了阿秉內心的恨意,究竟什麼原因讓阿秉這麼決絕?它引起讀者往下閱讀的興味。透過水牛伯的思緒,我們了解趙家請他扛大厝的原因,主要還是他窮。這天是正月初六,一般人還在過年,稍稍過得去的人,怎麼請得動?「人家會認為你故意要他們去碰衰運,-年節時期,確實有這個忌諱哪!」似乎水牛伯看準了阿秉的窮困將使他不計較這種忌諱;但是聽他的應詞,完全不是忌諱的問題,而是衝著趙跛腳個人的問題。水牛伯除非有辦法克服阿秉的執拗,否則很難完成任務,但基於朋友間的尊重,基於世俗的禮儀,「你窮」的最好理由,無論如何是不能出口的。再說,真正的癥結所在,阿秉心中對趙跛腳的恨意,水牛伯根本無法疏解。這樣一來,就在讀者心中形成了著者所預期的懸念效果了。

  水牛伯扯了「老經驗」等不是重點的理由,牽引出「扛大厝」的哲學。阿秉辯明這根本無須經驗,藉由他的回溯,交代了他的窮窘的困境。包括他的父母在內,「這些年,從自己肩上扛出去的不在少數」,兩個弟弟入贅給人家了,自己拚了老命,簡簡陋陋討了一房醜妻,總算留得住香火。因為生活的重擔,「漸漸覺得扛大厝也是一樁營生的勾當」,他想通了人都要死,「歹活不如好死,早去早投胎,-我阿秉今日扛人,來日給人扛,實在沒有什麼,大江千里,也總要有個入海之處。」這樣近情近理的人,為什麼「趙跛腳的大厝,我阿秉死都不扛!」

  原來「阿秉時常有被人壓在下面的感覺」!

  平心靜地想,他也承認:趙跛腳並不虧欠工錢。只是「斜著眼睛看人,工作逼得緊,話說得冷。」是輕視和冷漠讓人難堪;趙家的兩個兒子氣燄高張,喜歡吆喝,也令人難受。一次阿秉為了孩子生病,去向趙跛腳借錢,反正「會給他們做牛做馬,還得清清楚楚」,趙家有錢,借一點不過是九牛一毛。沒料到開口五百,趙跛腳只肯借三百,還嘲謔說:「哼!既然沒有錢,生那麼多孩子做什麼?」顯然這些話深深地傷了阿秉的自尊心。

  趙家的「兩個敗家子」更是「講話沒有分寸」,阿秉大約也愛管閒事,管到他們頭上,他們會耍無賴,說:
  怎麼樣,很妒嫉是麼?我可以玩呀,因為我有這個本錢!我不必去做,自然會有像你這樣的憨牛去拖死拖活!-無賴的話原可以不理,最後一句卻是帶有殺傷力的反擊,以阿秉的強烈自尊心,巴不得離趙家人遠一點,免得一再受到傷害。但是為了生活所迫,阿秉又無法脫離田地多、提供他工作機會的趙家,於是他勉強吞嚥下不平之氣,「一嚥一嚥的,就嚥了二十多年。」

  打小說登場就在飲酒的阿秉,也記起趙跛腳干涉他喝酒的事。理由是影響做工,話說得難聽,「你若不服,你可以倒轉家去,-老實講你聽,我姓趙的有錢。有錢,就不驚無人來給我做牛做馬!」趙家父子的心理,真是把長工看做牛馬,有錢,似乎就理直氣壯。好強的阿秉好像感覺到惡毒的趙跛腳就站在眼前,他咬定「不去」兩個字。水牛伯沒辦法,終於祭出了最後法寶,他說趙家願意出高價,「三百元可以買六十瓶太白酒。」但他得到的答覆是:三千也不去。

  小說的後段,阿秉的太太才登場。水牛伯到大廳來找她,她一口承諾「去講講看,馬上會有消息。」這篇小說人物少,阿秉太太幾乎是上場和水牛伯接力的。前段藉水牛伯與阿秉的對話,帶出了「扛不扛大厝」的尖銳問題;後段則藉阿秉太太與阿秉的對話,襯顯出阿秉對妻子的深情,以及妻子對丈夫的深刻了解;最後是阿秉太太在安頓了酒醉的丈夫之後,來告訴在大廳等待著的水牛伯:「他一定會去。」解答了「扛不扛大厝」的疑問。

  洪醒夫在〈金樹在灶坑前〉,描繪過小說人物金樹對他那生育過多、衰老憔悴的妻子溫存體貼,夫妻倆從來不曾為了造成他們的困境的癥結-生育過多爭議過;而在〈扛〉中,阿秉也對那老醜的妻子憐惜體貼。當年因為窮,只能娶醜妻;現在看著「五十不到,看起來恐怕要六十了」的妻子,憐惜她跟自己過著苦日子,感激她從不抱怨。他的大願就是拚命做工,積一點錢,「帶她去隨便什麼所在走一下。」妻子像個聰明的老師,引導他的思緒,「若這樣,我們要更加打拚|」,基於現實的考慮,就扛大厝去,但妻子了解他的心結,不忍心掃興。她順著阿秉醉酒的話語,雖然提及「三百元我們可以做很多事!」卻應和著說:「你不扛,給你三千三萬你都不扛!」「有一日你阿秉會把伊壓在下面。」是啊!阿秉不甘心的就是:「一世人(一輩子)給伊做牛做馬,一直被伊壓在下面,壓一世人,壓得死死,-我阿秉一扛,不是又被伊壓在下面,到伊死了還要被伊壓在下面-」妻子知道,阿秉的心結只能借酒醉暫時抒解,讓他盡情傾洩,會好過一些。但她比丈夫理性,所以在丈夫終於醉躺下去,笑聲終於沈寂之後,「她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眼淚滴了幾滴下來,-」這是洪醒夫小說中難得的含蓄之筆。無疑這個婦人聰慧、賢德,她流淚,因為她深深了解丈夫的委屈;她流淚,因為她知道丈夫不過是在酒醉微醺之餘,能夠為自己的尊嚴抗爭。一旦酒醒,所有的委屈在理智的壓制下,在生活的沈重壓力下,勢必再一次被迫吞嚥下去。這是阿秉的無奈,阿秉的妻子很清楚。

  阿秉的太太,沒有塑造成粗俗的、唯利是圖的無知村婦形象,相反的,她的賢慧,她對阿秉的體貼了解,格外使這篇小說增加了動人的魅力。她回到大廳,幽幽地對水牛伯說了一段話,水牛伯關心的是:「扛不扛大厝?」婦人的結論是肯定的。只不過她附帶提到了:阿秉的酒話只有她聽得懂,大約與母親對兒女的了解近似,這一層容易理解。其次,她說:「我知道他醉了,在發酒瘋,亂講話,嘴裡說三千三萬他都不去,但我知道他會去,不要講三百,就是三十,三十元可以買半打太白酒,他就會去。」

  婦人洩漏了阿秉的秘密,而且是如此卑屈,即使是十分之一的價碼,能買半打酒,他就會去。讀小說若是從言外之意去探討,〈扛〉中阿秉的悲劇會有更多的繁富意涵。阿秉也有他的人格缺陷,看來他愛喝酒,未必不是加重生活負擔的因素之一;趙跛腳責備他喝酒影響工作,可能也不是無的放矢。而所有一切內心的不滿、不甘,往往不過是在酒醉之餘做一種情緒的宣洩。對於阿秉本人,一回到現實環境,就只有妥協一途,充其量,他求得的只是阿Q式的精神勝利罷了。當然,完全的、卑屈的妥協,更烘托出小說前半阿秉的尊嚴抗爭是如此無力、如此無奈,小說的悲劇性就在這裡。由於是透過阿秉妻子揭開了表面頑強的抗爭只不過是情緒化的虛張聲勢,正因為這樣,阿秉的妻子講這些話的時候,「一開始咬字還算清晰,講到後來,不知怎麼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就變成喃喃自語了。」她的內心正矛盾衝突著呢!

  這篇小說的情節其實並不複雜,特色大都是藉由人物心理回溯及人物對話來展現。題材選擇,不脫小人物貧窮的困境掙扎,富者以財勢欺人等等,長處在於擺脫不了被欺壓的委屈心理,著者細細做了曲折的呈現;而且在篇末自我解構,使得前頭的浩大抗爭成為虛設,從此著者表露了農村小人物無可奈何的尷尬處境。至於用詞方面,著者和許多鄉土作家一樣,嘗試適度融進了一些閩南方言。除了前文提及的以外,「醉茫茫」形容醉醺醺的模樣;「屁股幾根毛都看現現」,是說本身有多少分量,人家都看得很清楚。「十七兩翹翹」,是從一台斤十六兩來的,超過十六兩,超過十六兩,秤桿兒就翹起來,在〈扛〉中,又諧音指人已經死了。而「親戚五十朋友六十」,是指所有親戚朋友,有時候只用前半句。

  〈扛〉在《臺灣文藝》發表,並角逐吳濁流文學獎,差點〈扛〉了大獎;但在評審嚴格的要求之下,五千字左右的原作一則受到肯定,同時也遭到嚴厲的批評。這些批評包括:人物說些不合身分的言語,小說中瑣細說明一些與主題無干的抬棺技巧;而結構挺不錯,主題蠻嚴肅的作品,可惜事件的衝突點不夠強烈,人物的怨恨心理處理不夠自然。(詳見《臺灣文藝》第五十期,民國六十五年一月版)比較洪醒夫後來寫的詳本,我們不能不佩服著者的虛心、細心。前半的缺點完全消除了,後半的缺點也作了大幅度的彌縫,還突顯了人物曲折的心理。從這篇〈扛〉的前後版本,我們多少可以理解到小說家運筆的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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