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余秋雨《夜航船》，有濃郁的鄉愁；讀余秋雨寫張岱《夜航船》，有魂牽夢縈的文化鄉愁。
《夜航船》是明代文學家張岱所寫的一部，列述平常一般中國文化常識的書，是供一些士人於夜航船時刻，天南地北閒談的材料書。
常說「南船北馬」，江南水鄉，河港交流，湖沼眾多，舟棹便利。一般人家門對長橋，後泊一艘烏蓬小船，是平常可見的江南景色。詩人杜荀鶴這樣描繪著：
君到姑蘇見 人家盡枕河
故宮閒人少 水港小橋多
看余秋雨這樣說著：「夜航船，歷來是中國南方水鄉苦途長旅的象徵。我的家鄉山嶺叢集，十分閉塞，卻有一條河流悄然穿入。每天深夜，總能聽到篤篤的聲音從河略傳來，這是夜航船來了。船夫看到岸邊屋舍，就用木棍敲著船幫，招呼著準備遠行的客人，山民們夜夜聽到這個聲音，習以為常，也許是身邊的日子實在混不下去了，也許是憨拙的頭腦中突然捲起了幻想的波瀾，這篤篤的聲音產生了莫大的誘惑。……外出的山民很少有回來的。有的妻子，實在無以為生了，就在丈夫上船的河灘上，抱著兒子投了水。……進私塾的孩子有時也會被篤篤聲驚醒，翻了一個身，側身靜聽。這聲音，與山腰破廟裡的木魚聲太像了，那是祖母們嚮往的聲音。」
這樣的文字，有濃郁的鄉愁。河，代表了兒時的記憶，童年的夢想。船，代表了憧憬，代表了往外發展的無限可能。
有經商發了財的，「一個坐夜船到上海去謀生的人，突然成了暴發戶，他回鄉重修宅院……夜航船專為他闢了一個精雅小艙，……」
有進縣城讀書，趕考的。「當私塾已變成了小學，學校的老師都是坐著船來的，學生讀完書也要坐著航船出去，整個學校，就像一個船碼頭。」
夜航船，代表孩子對外界的連繫，一個甜美未來的鑰匙，「縣城準是一個大地方，河更寬了，船更多了，一條條晶亮晶亮的水路，再也沒有土岸和殘埠，直直地通向天際。」
「夜航船，代表山村孩子心中的船，破殘的農村求援的船，青年冒險家下賭注的船，文化細流浚通的船。……它走的慢，卻總是在走。」
不曉得為什麼，讀《夜航船》，總是想到崔顥的長干行：
君家何處住 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 或恐是同鄉
家鄰九江水 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 生小不相識
事實上，余秋雨的夜航船，沒有這麼浪漫，它是緩慢的，沈重的，淒美的，它，不知不覺的拉著你的心，航向他的內心世界，他的童年，他的水鄉，一個封閉的，山村的故鄉。
想是基於同一種鄉愁吧，是一種「暮雨瀟瀟江上村」的鄉愁，是一種「帆去帆來天亦老」的鄉愁，是一種「煙波江上使人愁」的鄉愁。
著者更引張岱《夜航船》序中一個有趣的故事：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人同宿夜航船。士人高談闊論，僧畏懾，舉足而寢。僧人聽其有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人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回：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這樣有些戲謔的故事，可見當時一般人對知識的看重，誰懂得多，就可以擁有一些權利，張岱為免一般士人出醜，故編《夜航船》。
著者也對這樣的文化現象，有一種批判省思，「中國文化的進程，正像這艘夜航船。船頭的水，潑不進來；船外的風，吹不進來；航行的路程，早已預定。談知識，無關眼下；談歷史，拒絕反思。十年寒窗，竟在談笑爭勝間消耗。把船櫓託給老大，士子的天地只在船艙。一番譏刺，一番炫耀，一番假惺惺的欽佩，一番自命不凡的陶醉到來，爭得稍大一點的一個鋪位，倒頭便睡，換得個夢中微笑。」
這樣的刻劃，把一般士人的心態、面貌，寫得入木三分，俗話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士人只知在口舌之間爭春秋，只會空談而一事不取，是有用之無用。
夜航船，雖走得慢，但也走向現代。
魯迅也坐上航船，「我彷彿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一路的江南風光，農村景致。
周作人也坐上航船，「聽水聲櫓聲，來往船隻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也很有意思。」
豐子愷也坐上航船，「一壺茶，幾包花生米，與幾個饅頭，便可以優游湖中，盡一日之長。……隨時隨地可以吟詩作畫。野航恰受兩三人。」「恰受」兩字的狀態，在這種船上最充分地表現出著。
但筆者以為，例來坐夜航船中，最覺得浪漫，最能表現個人風釆，表現傳統士人性格的是，子猷雪夜訪戴安道：
王子猷（王徽之）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
這位任性，簡傲，性格皎潔，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就是那一位「不可一日無此君」的主角；也是那位看見別人精美的毛席，就不告而取回的人，奇異的是，那一位被取走毛席的人，居然不生氣。這樣的人，做出這樣的事，毫不矯情，人人視為當然，一點也不會誤解，此其所以浪漫，古典的浪漫，今不可尋。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杜甫這樣的慨嘆著，這是一種不可救藥的文化鄉愁，也是夜航船中，意在言外的文化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