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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文學苑─微觀鍾肇政 台灣現代文學之母

文:莊華堂 照片提供:李欣如

  吃完粄圓與客家菜之後,我偕老師從鄉村餐廳走出來,八月中午的陽光正豔,我們在陽光穿縫的老樹下坐涼。「很久食菸了…」老人家看著我案前的那包菸。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有些猶疑──師娘早跟我交代過,老師咳嗽的症頭多年不癒,菸癮早戒了。

鍾肇政八十二歲的臉,散發出母性的關愛與熱情。  我把菸遞過去,好意的說,只能一枝。他呵呵一笑。「你放心,我吂會死啦。」

  我看他大口的吐著菸,那神情好暢快。涼風吹過樹梢,飄擺的枝葉下方,斑駁的光影不停的在他斑駁的臉上跳閃──那張八十二歲的臉──對我而言,那是亦師亦父──對整個台灣文壇而言,那是母性的關愛與熱情,那張臉…。

林林總總的頭銜 不如一句老好人

  鍾肇政,文壇膩稱的鍾老,大河小說的開山鼻祖,台灣文壇的大家長,客家文化界大老,吳三連文藝、國家文藝、總統文化獎的得主,總統府資政,還有歷任台灣筆會會長,客家公共事務協會創會理事長…這些林林總總的頭銜,壓在他硬頸精神的肩膀上,一直不得喘息──我寧願這麼介紹他──他是個老好人,台灣現代文學之母。

  說他是老好人,接觸過他的人都會同意──包括呂秀蓮任縣長任內蓋客家文化館,非請他擔任主委;盧孝治的管弦樂團要到日本演出,請他同行壯膽;謝艾潔要辦鄧雨賢望春風音樂會,請他掛頭銜籌錢,還有一堆堆等著他寫序文的作家、編輯、文史、藝術工作者──連那個白色恐怖時代,明知是國民黨或警總派來監視他的研究生、管區員警,他還是為他們敞開大門。

  提起往事種種,老人家總是笑嘻嘻,咳著咳著好一陣子,又幫那些捧著書、營隊手冊,排隊等候簽名的學員,揮灑著他蒼勁的草書,果然是有求必應。

文學台灣之旅

  說他是文學之母──文壇中人從李喬、鄭清文戰後第二代以下的作家,都受過他的庇蔭。東方白的大河小說《浪淘沙》受他再三鼓勵而完成,還為他料理發表與出版事宜。初涉文壇,暑假住在他家讀書寫作的鍾鐵民,因為受他鼓舞而走上作家之路。其他諸如蘇進強、吳錦發、王幼華…等,都是鍾老擔任《台灣文藝》《民眾副刊》主編期間,極力催生呵護的小說家,四十多年來,因為鍾老的關愛、鼓勵、拉稿、推薦而成為作家者,多如江鯽,作育文壇英才無數,所以『台灣文學之母』,鍾老當之無愧。

  這次筆者為文山社區大學,籌劃青輔會主辦的「文學台灣之旅」,以四天三夜從北到南訪問各地的資深作家,包括作家故居與文學館舍。我們第一站就是拜訪龍潭的鍾老。

  上午我們一行四十餘人,從三峽、大溪一路南來,我帶大家沿途尋訪鍾老《台灣人》三部曲〈插天山之歌〉小說中,主人翁陸志驤逃亡路線的場景──包括八分寮、水流東、八結、阿姆坪等場景──這些地方都是鍾老年少時代,因為父親會可先生,日治末期曾經在今百吉「八結公學校」擔任教導,當時鍾肇政,在淡水念淡江中學,每年寒暑假都會回到八結,住在公學校的學寮。鍾老那篇《八角塔下》描寫青少年的成長小說,就是以當時經驗與時空為題材,有相當的自傳體小說成分。

  上午我以營主任的身分,帶大家來大溪、石門水庫山區,是因為個人於高中時代,就沉迷中央日報副刊連載,〈插天山之歌〉裡動人心弦的逃亡歷程──他有多篇小說以嵙崁、角板山為場景,我讀來分外親切,除了我同是桃園人之外,我的父祖那一代,曾經居於角板山區的拉號(今羅浮);我父親讀大嵙崁公學校,曾寄宿那個庄子下方的下崁,就是鍾老來台祖朝香公的本家。兩百多年前,鍾朝香從原鄉長樂渡海來台,輾轉拓荒於當時還是土牛界外的溪東下崁庄──即今大溪蓮座山觀音寺下方,建立鍾家在台基業。

  多年前我拍攝公視《台灣福佬客》紀錄片期間,曾經專就鍾家族史訪談鍾老,並查閱「鍾氏族譜」。朝香公於乾隆年間渡台「當初在台北府淡水縣海山堡大科崁內柵下崁墾地立業成家」,生五子善恭、善寬、善信、善敏、善志為派下五大房,其中二、三房移居龍潭鄉九座寮。鍾老是二房18世子孫,屬來台後第五代鍾家裔孫。

參觀鍾家古厝九龍祖堂

鍾老幼時曾居於龍潭鄉九座寮  到了龍潭龍華街接鍾老上車,由他帶領參觀他們家族的祖厝──九龍祖堂。

  那是一幢正身已經改建為二樓宮殿樣貌的新建築,還好兩側四條護龍,仍然保有昔日典樸的客家特色。老師頗為自豪的說,當年這間祖屋建好之後,是龍潭鄉最『靚』的宗祠──三合院夥房,正身七間起,兩邊飛簷翹翅,正面對著筆架山,風水極佳,當年風水師就預言,鍾家必出文曲狀元。

  狀元是前清科舉遺事,而文曲就是鍾肇政這顆閃亮的文壇彗星。

  鍾先生生於大正14年(1925)。日治時期就讀於淡江中學、彰化青年師範,畢業後即被徵為學徒兵,服日本兵役,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之後,復原回到龍潭,因為政權轉變的關係,從那時才開始學習中文以及「國語」。

台灣作家出頭歷程

  那年鍾肇政20歲,返鄉擔任龍潭國民小學教師。他說,那時候的台籍教師幾乎都不會講《國語》,於是大家都現買現賣──他自己都是晚上跟外省籍老兵學ㄅㄆㄇㄈ,回家拚命的背,第二天到學校就教小學生。至於中文寫作就沒有那麼順利,直到27歲那年,發表第一篇文章《婚後》,心裡高興的想:「以後可以賣稿子存錢」,可是卻連遭退稿,兩年後先行完成的長篇小說《圳旁人家》、《迎向黎明的人們》都沒有發表機會。

  那個年頭,正是「戰鬥文藝」與「反共懷鄉」的時期,有限的文藝刊物與副刊,都是外省與軍中作家的地盤,本省作家備受壓抑下,也慢慢嶄露頭角,鍾肇政也在逐漸嫻熟中文之後,蓄勢待發。1956年之後,鍾理和的《笠山農場》、廖清秀的《恩仇血淚記》,兩部長篇作品先後於「中華文藝獎金會」得獎,給鍾老很大的鼓舞──台灣作家終於要出頭了。

  37歲那年,長篇《魯冰花》於聯合報副刊發表,轟動一時。同時於中央日報發表《濁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奠定他的小說家地位,成為台灣大河小說的先驅。民國54年,他主持編選《本省籍作家作品選集》及《台灣省青年作家叢書》,大量推介台灣作家作品。之後還透過刻鋼板油印的方式,以「文友通訊」與台灣各地十幾個作家聯絡,匯聚省籍作家的力量。這個階段,四十歲不到的鍾肇政,充分發揮母雞帶小雞的功能。

鍾肇政與吳濁流

  而這樣的抱負,主要是源自於《台灣文藝》創辦人──吳濁流的感召。

  以寫漢詩數百首贏得「鐵血詩人」名號的吳老,是新竹縣新埔人,他的故居跟鍾老的龍潭只有一山之隔。在鍾肇政壯盛之年與吳老關切密切,所以吳老百年之後,他接辦《台灣文藝》數十年無怨無悔。

  從一段小插曲,就可以管窺這兩個客家籍的文學巨人的交誼之深。

鍾肇政正揮灑著蒼勁的草書為書迷簽名  下午兩點,營隊準備出發到下一站,老師的任務已經完成,卻不想回家了。我嚇一跳──他慎重其事的說:「我帶你們去吳老家!」我婉拒──因為午餐之後,鍾老已經為近三十個學員簽名、合影,加上不停的咳嗽已經疲憊不堪,何況現在已經是他午睡的時間。

  我終究拗不過他的盛情,請他上車帶路。

  這條穿越淺丘的山路,人車都很少,大致保存傳統客家農村的風味。老師為大家沿途介紹,吳濁流生前種種,說起來如數家珍──不過由於年紀大了,說著說著,幾度停頓半天,然後靦腆的說:「我忘掉了。」車上傳來一陣笑聲。

  吳老的故居,位於新埔鎮郊區近龍潭交界處,老地名是大茅埔。我們順著一條植有相思樹的鄉道,跟在老人家身後,邊走邊談,前面有人驚呼起來──是那幢紅磚紅瓦的吳家「至德堂」,樸實典雅的客家夥房屋。

  與吳老姪兒在正廳相會,兩個老人家就以客家話聊得起勁──吳先生是前輩作家──新竹縣史館長林柏燕特別央請,為我們此行導覽的族老。他們之間的話題,不少圍繞於日治時期,吳濁流作為小學教員,如何受到日本殖民政府的迫害,直到終戰之後,當年白色恐怖時期,吳老一個詩人、作家、新聞記者,又如何受到威權黨國機器的壓迫,說起來感慨良多。

母性的世紀奇峰形象

  「那也不算什麼,吳濁流生前,把他的《台灣連翹》託付給我,那是台灣第一本寫二二八的,我把它藏起來,等到解嚴之後幫他出版,你們知道那個時代會坐牢的…」

  鍾老說著,哂然一笑,好像那是舉足輕重的事情,卻是文壇老戰友的肝膽相照,患難見真情的忠實寫照。

  四點時分,老人家已經疲憊不堪,表示要回家睡覺了。我送他出了吳家大門,看著他老態龍鍾,慢慢鑽進小汽車,那臃腫的身子,一如時常出現在他小說裡的客家婦,那是母性的世紀奇峰形象──台灣現代文學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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